第十四章
晚清以來江浙學者對陳澧的認知
——從譚獻到王元化
李緒柏
(中山大學)一
“論中國近代學術史者一般認為,在清代末期,廣東的學術有卓越的成就。”陳之邁:《陳蘭甫先生的家風》,許衍董總編纂:《廣東文征續編》第4冊,1988年版,第396頁。而陳澧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字蘭甫,號東塾,學者稱東塾先生。他是著名學者、教育家和校勘家,學問精博,著述宏富,尤以《東塾讀書記》久負盛名,享譽海內。
長期以來,由於曆史的原因,中原各省對廣東存有偏見,以為文化落後不足道。在許多論述晚清學術的著述中,對於陳澧,或完全不提,或語焉不詳,以致許多年輕學子至今不知陳澧為何許人。江浙為學術重心,人文鼎盛,底蘊深厚,能左右領導學術潮流,能否得到江浙主流學界的認同,獲得積極評價,對於邊遠地區來說,自然非同小可。有鑒於此,本文通過爬梳整理若幹資料,以敘晚清以來江浙學者對陳澧的認知過程,或許可折射出陳澧及以他為代表的廣東學術文化的實際地位,以期引起有關專家學者的關注。
二
清末民初江浙主流學界,當以俞樾、孫詒讓、黃以周、譚獻、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為首。俞、孫、黃三人時代比陳澧稍晚,但在著述中基本未提及過陳澧。第一位注意並推重陳澧者,乃譚獻。
譚獻,號複堂,浙江仁和人。同治舉人,官安徽歙縣等地知縣。譚獻學問淵博,好讀書,觀其日記,幾無日不讀書,無書不評隲,非淺學者流可比。光緒十六年(1890),張之洞聘主湖北經心書院。在武昌,與陳澧弟子梁鼎芬來往密切,關係融洽。也正是在武昌前後,譚獻得以接觸陳澧著述,他在日記中寫道:
張藹卿農部貽予陳蘭甫《東塾讀書記》。讀之,頗通漢宋之郵也,學術倚伏之理,至今日必有此家數,蓋源流將自分而合矣……至於其辭大醇,傾群言之瀝液,溫如有餘,非叫呶以揭櫫者也。譚獻:《複堂日記》第357頁。李德龍主編:《曆代日記叢抄》第63冊。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版。
譚獻對陳澧是深為仰慕欽服的,這在日記中一再流露無遺:“廿七日。閱陳蘭甫先生《東塾文集》六卷一過。先生文儲絜抱樸,不事深言棘句,亦無門戶之習,誠心而言,融洽漢宋,深入理要,兼通治術。別集得此,誠與鄙人疇昔之言有實用者,若合符契矣。”“四月四日。閱《東塾文集》。經師通貫,足名其家。”“浴佛日。閱《東塾讀書記》卒業。從充實入精微,吾師乎?”譚獻:《複堂日記續錄》第250、264、296頁。李德龍主編:《曆代日記叢抄》第64冊。
譚獻早年草擬了一個《師儒表》,分“絕學”、“名家”、“大儒”、“通儒”、“舊學”、“經師”、“文儒”、“校讎名家”、“輿地名家”、“小學名家”、“提倡學者”等十一類,每類選若幹人物為代表。這其實是以人物表的形式來論述概括清代學術的一個大綱,是一部具體而微的清代學術史,可惜未能深化完成。他自知不免疏漏,故慎重聲明:“一時之見,未為論定,錄存日記備忘。”譚獻:《複堂日記》第122頁。李德龍主編:《曆代日記叢抄》第63冊。到了晚年,譚獻對《師儒表》作了某些修改補充,在“通儒”中增加了劉融齋先生、陳蘭甫先生,並注雲:“上二家後補。”譚獻:《複堂日記類抄》第495頁。李德龍主編:《曆代日記叢抄》第63冊。譚獻所列“通儒”包括胡石莊、李申耆、黃梨洲、全祖望、顧亭林、包慎伯、張稷若等人。從學術史角度,將陳澧列入清代大宗儒師之列,並推崇為“通儒”者,譚獻是第一人。惜這個《師儒表》當時未能刊布,故知之者稀。
譚獻之後,首先公開從學術史角度論及陳澧者,當屬章太炎,名炳麟,號太炎。浙江餘杭人。著名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學者。光緒三十年(1904)章太炎重訂本《訄書·清儒》篇刊行,文中對陳澧有一個基本的論述評價,他說:
晚有番禺陳澧,當惠、戴學衰,今文家又守章句,不調洽於他書,始鳩合漢、宋,為諸《通義》及《讀書記》,以鄭玄、朱熹遺說最多,故棄其大體絕異者,獨取小小翕盍,以為比類。此猶揃豪於千馬,必有其分刌色理同者。澧既善附會,諸顯貴務名者多張之。弟子稍尚記誦,以言談剿說取人。仲長子曰:“天下學士有三奸焉。實不知,詳不言,一也;竊他人之說,以成己說,二也;受無名者,移知者,三也。”(見《意林》五引《昌言》)。章太炎:《訄書初刻本重定本》,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61—162頁。錢鍾書主編:《中國近代學術名著叢書》。
近人周予同一再指出,章太炎的《清儒》實為近代論清學史的首出名篇,“它是清代學術的概論。”周予同:《中國經學史講義》,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定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836頁。章太炎在清學史中給予陳澧一定地位,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玩其文意,主要是批評陳澧在漢宋調和方麵於鄭玄、朱子棄大取小,雖不失擊中陳澧的軟肋,但通篇以抨擊貶斥為主,且語氣尖酸刻薄,涉及人身攻擊,有失學者風度。究其原因,除了章太炎習慣上以東南文物淵藪自居,瞧不起嶺外人士外,另一方麵,似乎也和他在重訂《訄書》時政治立場由“革政”轉向“革命”,由尊清轉向反清,即逐漸走向革命有關。
章太炎曾於光緒二十四年(1898)應張之洞聘至武昌,與陳澧弟子梁鼎芬有一段過節。由於兩人政見分歧尖銳,甚至傳聞有梁鼎芬杖股、驅逐章太炎之舉。劉禹生撰、錢實甫點校:《世載堂雜憶》,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27頁。二人結怨甚深,以致其後章太炎有《與梁鼎芬絕交書》朱維錚、薑義華編注:《章太炎選集》(注釋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頁。。故在重定《訄書》時,猶有餘怨,意氣所至,不免遷怒於曾被清廷表彰賜以“五品卿銜”的梁師陳澧。
近人多推崇章太炎《訄書》,尤其重視他對學術史的論述如“原學”第一到“學隱”第十三諸篇。但章氏所論多為粗線條的宏觀概括,不能深入細致,遇到具體人物事件,往往語焉不詳,難免主觀失誤。他自己也說:“舊著《訄書》,多未盡理,欲定名為《檢論》,多所更張。”章炳麟:《太炎先生自訂年譜·附太炎先生自述學術次第》第81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8輯。可見思緒仍處於遊移之中。晚年章太炎在《檢論》中重寫此段,雖然基本主旨未變,但刪去了“澧既善附會”一句,改寫為“晚有番禺陳澧,善治聲律、《切韻》,為一家言。”“澧亦絜行,善教授,諸顯貴務名者多張之。”《章太炎全集》(三),《檢論》卷4,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77頁。態度明顯趨於和緩,對陳澧人品加以讚揚肯定,無疑平允得多了。
與章太炎齊名的劉師培,字申叔,號左盦,江蘇儀征人。三世傳經,學有淵源,早年即名滿天下。所著《經學教科書》,因過於簡單,且未完成,雖敘及清代,書中並未提及陳澧。而在幾篇關於清代學術史的文章中,對陳澧則有所論列評價。《南北考證學不同論》中說:“嶺南之士,列阮氏門籍者,雖有侯康、曾釗、林伯桐,然以番禺陳澧為最著。澧學鉤通漢宋,以為漢儒不廢義理,宋儒兼精考據;惟掇引類似之言,曲加附和,究其意旨,仍與摭拾之學相同;然抉擇至精,便於學童……而陳澧、朱次琦,各以其學授鄉裏,弟子鹹數十人,至今未絕。此嶺南學派之大略也。”劉師培:《劉師培辛亥前文選》,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98頁。錢鍾書主編:《中國近代學術名著叢書》。《清儒得失論》也雲:“澧學鉤通漢宋,掇引類似之言,曲相附和……朱、陳稍近名,各以其學授鄉裏,然束身自好,不愧一鄉之善士。惟學術既近於模棱,故從其學者,大抵以執中為媚世。自清廷賜澧京卿銜,而其學益日顯。”劉師培:《劉師培辛亥前文選》,第173頁。
章太炎、劉師培為清末民初江浙學者翹楚。時人謂劉師培“其學術途徑與太炎同,其早歲排滿,旨亦與太炎符合,故章、劉交甚篤。”左舜生:《關於劉師培》,《萬竹樓隨筆》第204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5輯。二人所論大同小異,不足為奇。章、劉二人主要問題,在未認真細致閱讀陳澧著作,且又帶有某些先入成見,自我高置,不肯虛心,故輕蔑貶低陳澧,以為不足道。
需要指出的是,章太炎早年曾師從譚獻,後來對此卻力為隱瞞,遭人詬病。1931年錫山徐彥寬輯刊《念劬廬叢刊》,收有《複堂日記補錄》、《複堂日記續錄》等,錢基博撰跋,文中說章太炎“自命其學出德清俞樾曲園,然文章之稱晉宋,問學之究流別,其意則本諸複堂者為多。餘誦複堂書,其轍跡固有可尋者,而記於章氏,前後六見。”錢基博特地從譚獻著述日記中找出六條證據,說明章太炎早年曾師從問學於譚獻,如“首署夫子,自稱受業”等等,而這些後來在《太炎文錄》中卻“遍檢不得影跡。”譚獻死後,章太炎在《與人論國學書》中徑以“鄉先生”稱之。對此,錢基博怒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