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孟子》引論《詩》、《書》的文獻地圖
——兼評陳澧《東塾讀書記》考釋的得失
楊海文
(中山大學學報編輯部中山大學文化研究所)一、與陳澧《東塾讀書記》商榷
詩書文化在《孟子》中主要指《詩》、《書》文化,《詩》、《書》文化在孟子思想體係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清代嶺南學者陳澧(1810—1882)《東塾讀書記》卷三《孟子》有言:
《史記·孟子列傳》雲:“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趙邠卿《孟子題辭》雲:孟子通《五經》,尤長於《詩》、《書》。澧案:孟子引《詩》者三十,論《詩》者四,引《書》者十八,論《書》者一,又有似引《書》而不言《書》曰者。所謂尤長於《詩》、《書》者,於此可以窺見矣。其引《蒸民》之詩,以證性善,性理之學也。引“雨我公田”,以證周用助法,考據之學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此由讀經而推求性理,尤理學之圭臬也。蓋性理之學,政治之學,皆出於《詩》、《書》,是乃孟子之學也。\[清\]陳澧:《東塾讀書記》,《續修四庫全書》第116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6—537頁。此書據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清光緒刻本影印。
《孟子》引、論《詩》、《書》的具體情形何如?陳澧以內文夾注做了詳細說明。為便於閱讀,特將它們單列出來,如表1所示:
表1陳澧注《孟子》引論《詩》、《書》一覽表資料來源:陳澧:《東塾讀書記》,《續修四庫全書》第116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6—537頁。
序號類型例句(編號為引者所加)1引《詩》
者三十1.“經始靈台”;2.“刑於寡妻”;3.“畏天之威”;4.“王赫斯怒”;5.“哿矣富人”;6.“乃積乃倉”;7.“古公亶父”;
8.“自西自東”;9.“迨天之未陰雨”;10—11.“永言配命”(兩引);12.“晝爾於茅”;13.“雨我公田”;14.“周雖舊邦”;15.“出於幽穀”;16—17.“戎狄是膺”(兩引);
18.“不愆不忘”;19.“天之方蹶”;20.“殷鑒不遠”;
21.“商之孫子”;22.“誰能執熱”;23.“其何能淑”;
24.“周餘黎民”;25.“永言孝思”;26.“周道如砥”;
27.“天生蒸民”;28.“既醉以酒”;29.“憂心悄悄”;
30.“肆不殄厥慍”。○“畜君何尤”,不在《三百篇》內。2論《詩》
者四1.“普天之下”;2.《小弁》;3.《凱風》;4.“不素餐兮”。○齊宣王引“他人有心”,王良引“不失其馳”,萬章引“娶妻如之何”,孟子無論辯之語。3引《書》
者十八1.《湯誓》曰:“時日害喪。”2.《書》曰:“天降下民。”
3.《書》曰:“湯一征。”4.又:“湯始征。”5—6.《書》曰:“奚我後。”(兩引)7—8.《太甲》曰:“天作孽。”(兩引)9.《書》曰:“若藥不瞑眩。”10.《書》曰:“葛伯仇餉。”11.《太誓》曰:“我武惟揚。”12.《書》曰:“丕顯哉,文王謨!”13.《堯典》曰:“二十有八載。”14.《書》曰:“祗載見瞽瞍。”15.《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16.《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17.《康誥》曰:“殺越人於貨。”18.《書》曰:“享多儀。”序號類型例句(編號為引者所加)4論《書》
者一《武成》。5似引《書》
而不言
《書》曰者如放勳曰“勞之來之”,“有攸不惟臣”之類。
何謂引《詩》、《書》?何謂論《詩》、《書》?引、論的區別何在?筆者以為,陳澧的做法有商榷的餘地。
第一,《詩》、《書》之引的標準不統一。例如,“出於幽穀”。《小雅·鹿鳴之什·伐木》雲:“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10頁。孟子雲:“吾聞出於幽穀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穀者。”(5·4)此種序號注釋,以楊伯峻《孟子譯注》為據(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它沒有冠以“《詩》雲”,陳澧視為孟子引《詩》。又如,“有攸不惟臣”。孟子曰:“有攸不惟臣,東征,綏厥士女,篚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於大邑周。”(6·5)它出自《周書·武成》,趙岐(約108—201)注雲:“從‘有攸’以下,道周武王伐紂時也。皆《尚書》逸篇之文。”\[清\]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35頁。陳澧則不視為孟子引《書》,而視為“似引《書》而不言《書》曰者”,實為誤判。以上兩例,前者視為孟子之引,後者反之,可見陳澧界定《詩》、《書》之引,沒有用同樣的標準。
另外,“湯始征,自葛載”(6·5)一句,楊伯峻(1909—1992)標點本為:“‘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楊伯峻:《孟子譯注》,第148頁。《孟子正義》標點本為:“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清\]焦循:《孟子正義》卷12,第434頁。《梁惠王下》已有孟子曰:“《書》曰:‘湯一征,自葛始。’”(2·11)《商書·仲虺之誥》作:“初征自葛。”\[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冊,第161頁。陳澧視“湯始征”為孟子引《書》,實則當為“似引《書》而不言《書》曰者”。此例亦見陳澧所謂《詩》、《書》之引的標準並不嚴謹。
又,孟子曰:“景公悅,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2·4)陳澧以“畜君何尤”不在《三百篇》內,故作為“引《詩》者三十”的補充說明。從“似引《書》而不言《書》曰者”的體例看,陳澧亦當別為“似引《詩》而不言《詩》曰者”,“畜君何尤”、“出於幽穀”可歸入此類。
第二,引、論的標準不一致。陳澧以“普天之下”(9·4)為孟子論《詩》,卻以“周餘黎民”(9·4)為孟子引《詩》。兩者實則既不是單純地引《詩》,也不是單純地論《詩》,而是引、論兼具。
第三,過分強調引、論的區別。《小弁》、《凱風》(12·3)及《武成》(14·3)專論《詩》、《書》,但“普天之下”(9·4)則引、論兼具,“不素餐兮”(13·32)僅為引。陳澧見論則不說引,不考慮引、論兼具,因而難以統計孟子引、論《詩》、《書》的準確次數。
第四,有遺漏者,亦有誤判者。孟子引《書》曰:“洚水警餘。”(6·9)《虞書·大禹謨》作:“降水儆予。”同上書,第136頁。趙岐注雲:“《尚書》逸篇也。”\[清\]焦循:《孟子正義》卷13,第447頁。此條為陳澧所遺漏。“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8·21)、“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10·8)兩條,更為陳澧所遺漏。前麵說過的“有攸不惟臣”(6·5),則為誤判。
第五,隻統計孟子之引,而不是統計《孟子》之引。齊宣王引“他人有心”(1·7),王良引“不失其馳”(6·1),萬章引“娶妻如之何”(9·2),均未被陳澧統計進“引《詩》者三十”,而是僅僅作為“論《詩》者四”的補充說明。陳澧不從《孟子》其書而隻從孟子其人來統計,這一做法不能展示《孟子》引論《詩》、《書》的全貌。所以,陳澧文中的“孟子引《詩》者三十”,不能標點為“《孟子》引《詩》者三十”參見\[清\]陳澧著,楊國強整理,熊月之、何泉達等審閱:《東塾讀書記》,《傳世藏書》子庫文史筆記第2冊,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版(未署出版年月),第16頁。該書把“孟子”點為書名號。。
受劄記文體所限,《東塾讀書記》述孟子引論《詩》、《書》,難免有所不足。與陳澧同時代的黃雲鵠(1819—1898)著有《群經引詩大旨》,該書卷6為《孟子引詩》,逐條抄錄《孟子》書中的引《詩》文字,並略作義理解讀參見\[清\]黃雲鵠:《群經引詩大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0輯第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2000年版,第730—733頁。此書據清光緒刻本影印。。但是,黃雲鵠遺漏了齊宣王引“他人有心”一段(1·7);而且引、論不分,把論《小弁》、《凱風》的一章(12·3)視為引《詩》;亦未統計出《孟子》引《詩》的具體條數或章數。
如何表述《孟子》引論《詩》、《書》,才更為恰當呢?筆者以為,需要注意到三個原則:一是全書原則。統計《孟子》全書而不是孟子一人的引論,並注明為何人所引。二是實名原則。統計對象為冠以書名、編名或篇名的引用情形;個別情況如“肆不殄厥慍,亦不殞厥問”(14·19)、孟子繼公孫醜後再引“不素餐兮”(13·32),亦作為統計對象。似引《詩》、《書》而不言《詩》、《書》曰者,如“出於幽穀”(5·4)、“湯始征,自葛載”(6·5),則不予統計。三是分別原則。引乃具體引用,故以條計;論乃抽象論述,故以章計;如引、論兼具,亦分別統計。
以下我們從引《詩》、引《書》、論《詩》、《書》三個方麵,繪製出《孟子》引論《詩》、《書》的文獻地圖,並對《孟子》之《詩》、《書》與今本之《詩》、《書》的文獻來源及其文字差異做出相關說明。
二、《孟子》引《詩》凡35條
《孟子》引《詩》35條,分布於22章之中。孟子共引32條(有1條為孟子引王良曰),不是陳澧說的孟子“引《詩》者三十”;另外3條,齊宣王、萬章、鹹丘蒙各引1條。《孟子》引《詩》,大多稱“《詩》雲”,共27條;偶爾稱“《詩》曰”,共4條;稱《魯頌》、《雲漢》各1條;還有2條,既未稱“《詩》雲”、“《詩》曰”,也未稱編名或篇名,亦即表2第33、35條。另外,第11、21條引《詩》,以及第32、33條引《詩》,完全相同。各編之中,被引最多的是《大雅》,共20條;另《小雅》、《國風》各6條,《頌》3條。《大雅》之中,《文王之什》被引最多,共11條;《文王之什》之中,《文王》一詩被引最多,共4條。《孟子》引《詩》基本上同於今本《詩經》,僅10條稍有個別文字上的差異。如表2所示:
表2《孟子》引《詩》一覽表資料來源:A.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B.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
序
號《孟子》
出處引者與引文《詩經》出處1《梁惠王
上》1·2\[孟子引\]《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大雅·文王之什·靈台》(《十三經注疏》第524—525頁)。“白鳥鶴鶴”,《毛詩正義》卷16作:“白鳥翯翯。”2《梁惠王
上》1·7\[齊宣王引\]《詩》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小雅·節南山之什·巧言》(《十三經注疏》第454頁)。3《梁惠王
上》1·7\[孟子引\]《詩》雲:“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大雅·文王之什·思齊》(《十三經注疏》第516頁)。4《梁惠王
下》2·3\[孟子引\]《詩》雲:“畏天之威,於時保之。”《周頌·清廟之什·我將》(《十三經注疏》第588頁)。5《梁惠王
下》2·3\[孟子引\]《詩》雲:“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大雅·文王之什·皇矣》(《十三經注疏》第521頁)。《毛詩正義》卷16作:“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於周祜,以對於天下。”6《梁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