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尊其生而畔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無知也,是奸人之道而背畔之心也。於戲!師弟徒以死生,勢能施於問學。不圖逢蒙,乃在大儒,白圭之玷,吾於章君無取爾。無錫錢基博。錢基博:《跋記》,見譚獻:《複堂日記續錄》第312—317頁。李德龍主編:《曆代日記叢抄》第64冊。
按逢蒙,古之善射者。相傳學射於後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勝己,於是殺羿。錢基博以逢蒙比之章太炎,或許太過太重。但背叛師門,心術不正,章太炎難辭其咎。
三
錢基博,字子泉,別號潛廬,江蘇無錫人。著名古文學家、文史專家和教育家。正因為仔細閱讀過譚獻的著作日記,受其影響啟迪,所以錢基博是民國江浙學者中稱頌讚譽陳澧的突出人物。所撰《古籍舉要》,開篇即雲:“長夏無事,課從子鍾漢讀番禺陳澧蘭甫《東塾讀書記》,時有申論,隨記成冊。其中有相發者,有相難者。”錢基博:《古籍舉要序》,上海,世界書局1933年版,第1頁。而且他“自署其著書之室曰‘後東塾’,蓋讀陳澧《東塾讀書記》之作,而以明竊比之意。”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附:《錢基博自傳》,第5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83輯。《古籍舉要》初名《後東塾讀書記》,推尊之意,不言而喻。
錢氏在《古籍舉要》中對陳澧力為推崇,稱譽俯拾即是。如:“閱《東塾讀書記》第二卷《論語》,提要鉤玄,觀於會通;不為漢儒訓詁瑣細之談;亦不作宋學心性杳冥之論……大處落墨,小處著想,亦平實,亦閎通,異於章句小儒。”錢基博:《古籍舉要》,第5頁。不一而足。而且在敘及晚清學術流派時,認為乾嘉漢學極熾而弊,物極必反,窮而思通,於是有西漢今文之學興,這就是常州學派。一衍為王闓運、廖平,以《公羊》言禮製;又一衍為康有為、梁啟超,以《春秋》言經世。此外,“其又一派,則兼綜漢宋,不為墨守;以為清學出朱子之道問學以上窺許鄭;又謂漢儒亦明義理;力祛漢宋門戶之見。於是南海朱次琦子襄及陳澧開宗於粵。義烏朱一新鼎甫定海黃以周玄同桴應於浙,前唱後喁,蔚成學風。二者之為學不同,而要歸於救漢學之碎則一。”錢基博:《古籍舉要序》,第1—2頁。錢基博對陳澧漢宋調和論的推尊與章太炎、劉師培迥異。而且他還首次將陳澧、朱次琦、朱一新、黃以周四人名為“兼綜漢宋派”的創始者,並認為此派對晚清學術有重要的影響,所謂“蔚成學風”。
錢基博還似乎特別欣賞朱一新及所著《無邪堂答問》一書,其實這也是直接受譚獻的影響而來。譚獻在日記中寫道:“廿三日。閱朱氏《無邪堂答問》,精理名言,持之有故,此有用之書,頗思一一標識之。”“廿三日。又閱《無邪堂答問》。精純粹審,言外有無窮之慨,足以信今傳後。”譚獻:《複堂日記續錄》第285—286頁、289頁。李德龍主編:《曆代日記叢抄》第64冊。朱一新,字鼎甫,浙江義烏人。他是晚清兼綜漢宋派的重量級人物,錢基博最早公開表彰宣揚朱一新,認為他是清學的結局者,並對後世學者不重視朱一新大為不解。
有趣的是,錢基博曾將陳澧、朱一新二人及其著述作過一番比較,他說:“儻學者先讀陳《記》(指陳澧《東塾讀書記》)以端其向,繼之《答問》(指朱一新《無邪堂答問》)以博其趣,庶於學問有從入之途,不為拘虛門戶之見。”他的兒子錢鍾書插話說:“《答問》與陳《記》同一兼綜漢宋;若論識議閎通,文筆犀利,則陳《記》遠不如《答問》!”錢基博答雲:
不然,陳君經生,樸實說理,學以淑身。朱生烈士,慷慨陳議,誌在匡國。《答問》文筆議論,遠勝陳君,信如所論。然《答問》之體,適會多途,皆朱生當日應機作教,事無常準,《詩》、《書》互錯綜,經史相紛紜,義既不定於一方,學故難求其條貫;又其言皆有為而發,非於晚清學風史實,爛熟心胸,未易曉其端緒;不如陳君《讀書記》之部居別白,牖啟途轍,論議盡欠雄駿,開示彌徵平實。錢基博:《古籍舉要序》,第3頁。
意即二人各有千秋,陳澧終略勝一籌。錢基博自言其論學“務為浩博無涯涘,詁經譚史,旁涉百家,抉摘利病,發其閫奧。”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附:《錢基博自傳》,第3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83輯。行文汪洋恣肆,繁征博引,有學者稱他“有很深的詞章家的習氣”。由於《古籍舉要》終非學術史專著,讀者有限,影響也有限。但受錢基博的啟發,繼起者錢穆,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錢穆,字賓四。江蘇無錫人,現代曆史學家、教育家,學界尊之為“一代宗師”。錢穆受錢基博的影響十分明顯,台灣學者鄭吉雄指出:錢穆撰寫《國學概論》時,尚未注意陳澧,《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有《陳蘭甫》一章,殆受錢基博之影響。而《陳蘭甫》章附以朱一新,也與錢基博之論述若合符節。\[台灣]張素卿:《經及其解釋—陳澧的經學觀》,《中國哲學》第24輯,第678頁,2002年4月。錢穆著述風行天下,《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為治清代學術史者必讀經典,影響之巨,可想而知。
《陳蘭甫》一章,分“傳略”、“著書大要”、“東塾遺稿”、“東塾論漢學流弊”、“東塾所欲提倡之新學風”諸節。而重心所在,即暢論陳澧的漢宋調和思想。錢穆似乎特別欣賞陳澧的漢宋調和主張,他將之概括解讀為“東塾所欲提倡之新學風”,並予以高度讚揚:“故知東塾之在當時,實目擊漢學家種種流弊,而有誌於提倡一種新學風以為挽救者也。”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76頁。這和錢基博推崇褒揚一致,而與章太炎、劉師培詆毀貶斥決然不同。
錢穆為曆史專家,故他所論列,不僅周詳備至,且精細入微,鞭辟入裏,深得陳澧本旨,言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所據文獻資料,除陳澧已刊刻行世著述外,還特別注意新發現的東塾遺稿。認為陳澧畢生精力所寄,可以代表其論學全部意旨者,當為《東塾讀書記》(初名《學思錄》),而未刊之遺稿更能顯現其暢論精神,“且其暢言當時學風流弊,尤為考論乾嘉以下漢學所以窮而必變之絕好材料。”同上書,第666—667頁。而其對陳澧推崇之高,在所有江浙學者中,更是十分罕見突出,前所未有,他說:
觀其《學思錄》要旨,真所謂“基址頗大,田地頗寬”矣。此等氣象,與東吳惠氏之專言漢學者不同;與高郵王氏之專事訓詁者亦不同;與休寧戴氏之別辟新說以求推倒前人如《孟子字義疏證》之所為者又不同;與當時經學家之各為經籍作新注疏,句句而求,字字而解,而陷於屑碎不務得其大義者複不同;與同時及其後起之所謂“公羊”經文學派,專講微言大義,而發為非常可怪之奇義者更不同。而讀東塾之書者,皆確然認其為一經師,終不得擯而不預之經學家之列也。凡東塾所欲提倡之新學風,大率如是,是其用心至苦,而成就亦至卓矣……此餘於東塾之一編,所尤拳拳深致其向往之意也。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689—690頁。
與章太炎是“有學問的革命家”不同,錢穆屬於“象牙塔內學者”,就學術論學術,他確實認真讀過陳澧之書,故能精深入微,把握體會陳澧之用心旨趣。如龔自珍著有《五經大義終始論》,錢穆寫道:“陳蘭甫評此文雲:‘孔子至聖,但為《易傳》,七十子以下至漢之大儒所著者,《禮記》、《春秋傳》、《書大傳》、《詩傳》、《外傳》,從無極五經之義以著論者。但觀此題,即知其人之無學問,直狂妄而已!’陳氏論學與龔不同,然若使乾嘉諸老見之,恐亦首肯此說。”同上書,第609頁。此為陳澧讀《定庵初集》中的眉批評語,錢穆不知由何途徑得觀,可見其讀書巨細不遺。對於像陳澧這樣一位重要的學術人物,三言兩語、輕描淡寫、語焉不詳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也是不負責任的。錢穆辟專章以論陳澧,僅此而言,他是迄今為止最為全麵、詳盡、客觀從學術史的角度評介陳澧學術地位的第一人。
四
1949年以後,國內學術界由於各種原因,對陳澧處於不論不議之列。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時至今日,國內還未召開過一次關於陳澧的學術討論會。對陳澧這樣一位重要的學者來說,顯然極不相稱。此外,國內高校中隻有上海的周予同教授於1959年起在複旦大學曆史係開設了“獨一無二”的一門《中國經學史》課程,時間也不長,1966年“文革”爆發被迫中止。周予同的經學史研究,明顯受章太炎影響。據其講義,第七章《清學》,專講乾嘉學派(吳派、皖派)和常州學派。第八章《康有為與章太炎》,隻有康有為的經說和章太炎的經學成就二節。講義中提及陳澧的,僅僅是第五章《經學的學派》中的一句話:“另有調和漢學、宋學的,參見陳澧《東塾讀書記》。”周予同:《中國經學史講義》,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定本),第900—911、8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