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論湛甘泉的修養功夫論:“隨處體認天理”說
遊騰達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一、前言
湛若水,字符明。初名露,字民澤,後因避其始祖治中公之諱而改名為湛雨,又名若水。廣東增城甘泉郡人,世稱甘泉先生。生於成化二年(1466),卒於嘉靖三十九年(1560),享年95歲。
王陽明先生(名守仁,字伯安,號文成,1472—1528)的高足王畿(字汝中,號龍溪,1498—1583)曾說:“時海內主盟道術,惟吾夫子與甘泉翁。”\[明\]王畿:《刑部陝西司員外郎特詔進階朝列大夫致仕緒山錢君行狀》,《王畿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卷20,第591頁。清初的學術史家全祖望(字紹衣,號謝山,1705—1755)也指出:“有明正、嘉之交,陽明、甘泉之學盛行,二家雖微有不同,然其要歸則相近,學者不走姚江(案:陽明),即向增城(案:甘泉)。”\[清\]全祖望:《槎湖書院記》,《鮚埼亭集外篇》,台北市:國立編譯館2003年版,卷16,第348頁。此皆表示甘泉先生在正德、嘉靖年間實與陽明分主教事,平分天下學術,於學界占有一席之地,亦具有廣大的影響力。
而“隨處體認天理”一語就是甘泉行之終身的學問宗旨,這句話看似簡易明白,但其真實意涵卻頗不易掌握,例如陸世儀(字道威,自號剛齋,又號桴亭,1611—1672)認為這隻不過是“隨事精察”\[清\]陸世儀:《思辨錄輯要》,《文淵閣四庫全書》,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24冊,卷31,第7頁。的功夫罷了,並無太高深的精義,但也沒有什麼大錯。然而甘泉的三傳弟子劉宗周(字起東,號念台,晚更號克念子,稱蕺山先生,1578—1645)卻說它精確掌握了“仁體隨處周流,學者隨所感發而證此體”\[明\]劉宗周:《論語學案》,吳光主編《劉宗周全集》,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冊,第453頁。的求仁功夫。關於此,當代的研究成果亦不在少數如專著有喬清舉《湛若水哲學思想研究》、陳鬱夫《江門學記——陳白沙及湛甘泉研究》;博士論文有張曉劍《湛若水的“體用渾一”之學與踐履》、童中平《隨處體認天理——湛甘泉哲學研究》兩篇;碩士論文有黃敏浩《湛甘泉的生平及其思想》、潘振泰《湛若水與明代心學》等共九篇;單篇論文針對其哲學思想者有近十篇;至於中國哲學史或明代思想史等著作中亦有論及。,但筆者在研讀甘泉的著作本文引用甘泉文集主要有二:一是《泉翁大全集》85卷,嘉靖十九年版刻,萬曆二十一年版修補本;一是《甘泉先生續編大全》33卷,嘉靖三十四年版刻,萬曆二十三年版修補本。以下分別簡稱為《泉翁大全》與《續編大全》。後似有些不同的理解,是以就此機會擬針對甘泉“隨處體認天理”說的修養功夫論內涵略抒一隅之見,以就教於各位前輩先進,還望方家學者不吝指教。
二
甘泉回顧自己的“隨處體認天理”一功夫曾說:
今日“天理”二字,實是元初予自悟得,可念二三十年未得了手。《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9,第21頁。
“二三十年未得了手”一言,並非指甘泉多年來在此修養功夫上未有所獲,而是表示他數十年來孜孜矻矻地在此課題上用功,從未停手。這樣的說法,一方麵,表現出甘泉對修養功夫的操持始終勤勉不懈;另一方麵,也顯示甘泉對其早年的領悟所得持之甚堅,從未改易。
(一)晚年之功夫論總綱
由上述甘泉對“隨處體認天理”說的堅持中,同時也反映出他對此教旨極富信心,認為它具有亙古不變的恒常性與能行之天下的普遍性,甘泉說:
隨處體認天理,是聖學大頭腦,千聖千賢同此一個頭腦,堯、舜、禹、湯、文、武、孔子、周、程,千言萬語,無非這個物,豈有別物?同是這個中路,豈有別路?《論語》終食之間,造次顛沛必於是而不違;《中庸》富貴貧賤、夷狄患難,無乎不行。動靜內外、隱顯常變,無不是隨處體認之功,盡之矣。《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8,第14頁。
千聖千賢皆是隨處體認天理,同條共貫,東海、西海、南海、北海有聖人出,亦不能外此,非但聖人不能外此,雖東、西、南、北海之人亦不能外此也。蓋無別天、別性、別心故也。《洪子問疑錄》,《泉翁大全》卷78,第5頁。
“隨處體認天理”是聖學之核心要義,聖賢千言萬語之教言雖有麵對不同情境的針對性,而有動靜內外、隱顯常變之別,但無非在傳達“隨處體認”一功夫,故吾人之誌道力學亦舍此別無他路。所以甘泉又在《太原甘泉書院記》充滿自信地說:“吾隨處體認天理,為千聖千賢之大路。聖人複起,不易斯言矣,亦無以加於斯言矣。”《太原甘泉書院記》,《續編大全》卷5,第21頁。
也正因為他對於此功夫抱持高度的肯認,所以甘泉後來將其思想中諸多功夫論要項均統屬於“隨處體認天理”說下。
例如甘泉於55歲,退隱西樵期間曾經提出“煎銷習心”的主張,他說:
諸生為學患心不定,隻是煎銷習心三層、五層。如煎銷金銀,一番煎銷,愈見一番精明,煎銷盡者為大賢之心。習心即人心,心隻是元一個好心,其不好者習耳。習盡則元來本體廣大高明,何嚐有缺?何所沾惹?《大科書堂訓》,《泉翁大全》卷5,第5頁。
心本是一個好心,卻因為後天習染的障蔽,使其頓失原初本體的廣大高明,是以“學在去其蔽之者”《樵語》,《泉翁大全》卷1,第9頁。。因此,甘泉以鍛煉金銀為喻,言治心之功夫就在“煎銷習心”。
這一看似可單獨成立的去蔽功夫,爾後,甘泉便將它視為“隨處體認天理”說的一個功夫環節。如門人王崇慶因讀《大科書堂訓規》,從而發覺其大要在“體認天理”與“煎銷習心”兩句,故提出“天下之人未有能體認天理而不煎銷習心,亦未有煎銷習心而不能體認天理者”之觀點以就教於甘泉,甘泉答曰:
如是!如是!其要又隻在體認天理,體認天理乃煎銷習心之功夫。蓋天理與習心相為消長,養得天理長一分,習心便消了一分;天理長至十分,則習心便消至十分,即為大賢。熟而化之,即是聖人。《問疑錄》,《泉翁大全》卷75,第4頁。
留意甘泉與王崇慶兩人的說法,可以發現甘泉固然讚許王崇慶之說,但他特別著意指出兩功夫的主從、輕重當有所區別,故雖肯定“煎銷習心便是體認天理功夫”,但又強調天理與習心互為消長,“到見得天理時,習心便退聽”《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7,第22頁。,因此,“體認天理”之功夫較“煎銷習心”來得更根本、更關鍵。
相類乎此,在甘泉居西樵時期時常強調“立誌”作為初學下手功夫的重要性如在《大科書堂訓》中說:“諸生為學,必先立誌。”(《泉翁大全》卷5,第5頁。)又於《再答鄭進士啟範》一書中言:“學以立誌為先”(《泉翁大全》卷8,第26頁。),又認為誌向之正確與否關係乎德業、舉業能否同歸一致,能否達成“二業合一”一目標甘泉雲:“德業、舉業二業本同一致也。……其世之學者以為不同,蓋係乎誌,不係乎業也。……故誌於德業,則讀書精、涵養深、義理透,故其詞暢、其指達,其發於詞,皆吾自得之實事,比之掇拾補綴而不由一本一氣者,大徑庭矣。”(《與湯民悅》,《泉翁大全》卷8,第20頁。)。然而甘泉在南京吏部右侍郎任上(嘉靖七年戊子63歲——八年己醜64歲),於新泉精舍中告學子曰:“立誌”、“煎銷習心”與“體認天理”三者隻是一項功夫。
天理是一大頭腦,千聖千賢共此頭腦,終日終身隻是此一大事,更無別事。立誌者,誌乎此而已,體認是功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銷習心以去其害此者。心隻是一個好心,本來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顧人立誌與否耳。……誌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習心,如去草以護此根,貫通隻是一事。《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7,第2—3頁。
在甘泉的理解中,舉凡所有的修養功夫,皆以“天理”為唯一的歸趨,所以立誌是誌乎天理,體認是下功夫以掌握天理,而煎銷習心則是去其障乎天理者。若以植木蒔草為喻,誌之確立如草木之著根於土,勃然生意涵蘊其中,體認天理如灌溉此根苗以潤育之,煎銷習心便是芟穢去蕪以嗬護之。故三者貫通隻是同一功夫的不同麵向之展示,尤其體認天理與煎銷習心代表契悟天理的正、反兩麵之修養功夫,惟前者是積極性的顯體之功夫,後者則屬消極性的去蔽之方法,是以在上一段引文中甘泉將“煎銷習心”係屬於“隨處體認天理”之下。
再者,如《論語》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中庸》繼之言:“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且“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而甘泉曾發“知、仁、勇三者,俱不可無”之語,故學生王盤針對此提出他個人的觀點以請教甘泉,甘泉答曰:
三者皆天理也,隻是一事,知是精察以知此,仁是純心以存此,勇是果確而不息乎此。學者隻體認天理,三者皆在其中,昏雜意念自不生,不須頭緒多般想象,即是昏雜了也。《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8,第24頁。
原來知、仁、勇三者俱是環繞著“天理”一核心而發,所以隻是一事,且回歸到根本,隻要有“體認天理”一功夫,則三者便涵括其中,不須分別立義以致頭緒紛雜,徒勞想象。
又如《中庸》的“慎獨”一概念,朱子解釋“獨”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六冊,第33頁。案:以下征引朱子文獻,除《朱子語類》外,均從此《全書》本。,表示“獨”不隻是指個人“獨處”之時,更是人心已發時最隱微的意念朱子曰:“這獨也又不是恁地獨時,如與眾人對坐,自心中發一念,或正或不正,此亦是獨處。”語見朱熹:《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重印,卷62,第1504頁。案:以下凡征引《朱子語類》俱依此書,不再詳注版本。。因而所謂的“慎獨”便是省察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的意念至幽微處,而達到察識、防檢意念之起處,以遏人欲於將萌之初的效果。但甘泉卻另有他解:
體認天理與謹獨,其功夫俱同。獨者,獨知之理,若以為獨知之地,則或有時而非中正矣。故獨者,天理也,此理惟己自知之,不但暗室屋漏,日用酬應皆然;慎者,所以體認乎此而已。若如是有得,便是天德,便即有王道,體用一原也。《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7,第5頁。
甘泉不滿意朱子將“獨”字解為“獨知之地”,究其原因,在於他將“慎獨”一義等同於“體認天理”的功夫,於是“慎”字便涵“體認”之意,而“獨”字乃是指“獨知之理”,如此一來,朱子所定義的“慎獨”,在甘泉來看,便成為僅僅是在可善可惡、或善或惡的善惡之幾上加“敬以養之使有諸己”甘泉在他處也說:“此‘獨’字與上二‘所’字皆有所指,謂天理也。此‘獨’者,所獨知之理;‘慎’者,敬以養之使有諸己也,即申上文戒謹恐懼所不睹不聞之意。”(《續編大全》卷27,第25頁。)的功夫,然而已發之意念或有時而不善,則敬慎戒謹之功夫便失去其主腦,是以這樣的詮解是他所無法接受的。甘泉謂:“仙家學猶雲:‘鼎內若無真種子,如將水火煮空鐺。’亦有個頭腦,獨知之理,理字即吾儒之頭腦也,真種子也。知此真種子,然後慎之之功有所措;若不知此,則所慎何事?”(《續編大全》卷28,第7頁。)
在此,朱子與甘泉對“慎獨”的詮釋或許無關乎理論的優劣,而隻是兩人對詞語的定義有別所造成的歧異,但從其中卻突顯出甘泉將《中庸》之要旨收攝到“隨處體認天理”之說下的詮釋用心。猶不僅止於此,甘泉甚至主張《論》、《孟》、《學》、《庸》之要旨均可一並統歸於“體認天理”一言。
四書有要乎?曰:有。夫《論語》渾然示人以求仁矣,《孟子》燦然示人以擴充四端,反求本心矣,《大學》得然示人以格物矣,《中庸》淵然示人以慎獨矣。曰:請問焉。曰:求仁也者,二十篇一貫之指也;四端、本心也者,七篇之約也;格物也者,意、心、身、家、國、天下之貫;其慎獨也者,三千三百之原也。物,其理也;獨,其所獨知者,亦理也。是故仁也、四端也、本心也、物也、獨也,皆天之理也。格之也、慎之也、求之也、擴充之也,皆以體夫天之理而已也。《修複四書古本測序》,《泉翁大全》卷24,第7頁。
查清代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一書,甘泉著有《古本四書測》\[清\]黃虞稷撰,瞿鳳起、潘景鄭整理:《千頃堂書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0頁。,可惜筆者今日未能得見,無法具體討論其詮釋特點,可是由上麵所征引,甘泉作於嘉靖十六年(丁酉,1537,72歲)之序文中不難想見甘泉的詮釋重心不外於揭示“自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以來,至於孔、孟,千聖千賢,萬言萬語,隻是同歸天理二字”《問疑錄》,《泉翁大全》卷75,第7頁。,甚至“前乎千百世之既往,後乎千百世之將來,其間千聖萬賢,千言萬語雖不同,同歸天理二字耳,更複何加!”《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8,第15頁。因此,修養功夫亦除了“隨處體認天理”一要訣外,絕無其他。
以上征引之文獻多出自《新泉問辯錄》、《問疑錄》、《洪子問疑錄》等書,這些答問語錄皆是甘泉63歲以後的講學語,這一現象印證了喬清舉與鍾彩鈞兩位先生的觀察,即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說雖得之甚早(32歲)由《泉翁大全》卷8《上白沙先生啟略拾遺》一文之署年可知甘泉確立“隨處體認天理”說當在弘治十年(丁巳,1497年),32歲時。,但記錄甘泉西樵退隱時期案:指正德十二年丁醜甘泉年52歲至嘉靖元年壬午57歲複仕之前的這段時間,本文也用“居樵時期”稱之。講學語的《樵語》、《新論》與《知新後語》等書均未言及“隨處體認天理”,惟於居樵晚期的《大科書堂訓》中才被立為教旨正德十五年庚辰,甘泉55歲於西樵山築大科書院,立《大科書院訓規》,除《訓規圖》中列“體認天理”一條外,亦在《大科書堂訓》中勸勉學子:“諸生用功須隨處體認天理,即《大學》所謂‘格物’,程子所謂‘至其理’。”(《大科書堂訓》,《泉翁大全》卷5,第5頁。),更在嘉靖七年(甘泉63歲)以後編輯成的《新泉問辨錄》與《新泉問辨續錄》等語錄輯中始一舉躍升為甘泉論學之核心,這表示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說是愈到晚年愈被標舉為論學之宗旨。案:請見喬清舉:《湛若水哲學思想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109—110、113—114頁;鍾彩鈞:《湛甘泉哲學思想研究》,《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19期(200109),第390、394頁。且兩人均認為甘泉學說的這一發展應與抗衡陽明“致良知”說的提出與風行密切相關。而上文所討論者——將諸功夫要點俱歸並於“隨處體認天理”說下的實例,正可以視為甘泉晚年高倡“隨處體認天理”說之具體展現。
然而上述的說明,其實並未觸及“隨處體認天理”說的功夫論義涵,換言之,在此一意義上,“隨處體認天理”六字就像是一綱領性的功夫論命題,它作為甘泉個人的修養所得與教學宗旨而言,名義之厘清、具體操作方法之展示與理論內涵之闡明等均有待詳盡地解明,故以下將就此加以析論。
(二)察見天理
明世宗嘉靖皇帝曾撰《敬一箴》一文,頒之太學,並詔郡邑學校皆行鐫石立碑,其序文首言:“敬者,存其心而不忽之謂也;一者,純乎理而不雜之謂也。”甘泉於嘉靖十年辛卯(1531,66歲)呈《進聖學疏》,特就此加以發揮,文曰:
臣愚請得以愚見少發明之。夫所謂“純而不雜”,即天理也。孟子所謂“必有事焉”者,即此也。“存心不忽”,即敬以體認夫天理者也,即孟子“勿忘勿助”之謂也。夫忘則不及,助則過焉,皆非所謂“存心不忽”也。宋儒程子曰:“勿忘勿助之間,乃正當處也。”謝顯道亦曰:“既勿忘又勿助,恁時節,天理見矣。”然則二子之言,直足以發孟氏之指,而孟氏之言,真足以擴千古聖人言敬未發之蘊,而我皇上實深吻合焉。夫一者,天理也;敬者,勿忘勿助以體認乎天理,令有諸己焉者也。《進聖學疏》,《泉翁大全》卷37,第6—7頁。
《敬一箴》中“敬一”二字之本義,就其序文而論,當分別指陳操存之功夫與修持之心境,亦即“存其心而不忽”是指去欲醒覺而使心不放失,“純乎理而不雜”則表示此心時時刻刻以理為依歸而無有雜染。可是在甘泉的詮釋中,“敬一”二字亦不外乎“體認天理”一宗旨,其中值得注意者有二:一是甘泉解“存心不忽”雲:“敬以體認夫天理”,又進一步說:“敬者,勿忘勿助以體認乎天理,令有諸己焉者也”,可見“敬”與“勿忘勿助”兩者密切相關,且同是體認天理的具體修養方法。再者,由其征引程子與謝良佐(字顯道,稱上蔡先生,1050—1103),乃至孟子之言來看,不隻甘泉可為己說尋得持論之理據,我們亦可從中窺見甘泉立說之淵源。
但在說明“敬”與“勿忘勿助”兩具體“體認天理”的功夫之前,筆者擬先論“察見天理”一功夫,蓋欲針對“天理”而加體認涵養之功,必當先察識、照見得“天理”之所在,所以甘泉有言雲:“君子之學,莫大乎察理”《雍語》,《泉翁大全》卷6,第19頁。,又說:“學以見理為先”\[明\]湛若水:《格物通》,《文淵閣四庫全書》,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16冊,卷27,第7頁。。
學無難易,要在察見天理。……若於夫子“川上”之歎、子思“鳶魚”之說,及《易》“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等處見之,若非一理同體,何以雲然?故見此者謂之見易,知此者謂之知道,是皆發見於日用事物之間,流行不息,百姓日用不知,要在學者察識之耳。此吾所謂“察見天理”之說也。《寄王純甫驗封》,《泉翁大全》卷8,第2頁。
上文是甘泉於服喪丁憂階段(正德十年50歲至正德十二年52歲之間)案:因文中言:“哀中不欲多言,念生死未計,相見未涯,故勉為同誌者道之耳。”又有“憂患中猛省四十九年版之非,真可痛憐,幾虛過此生”一句。致書王道(字純甫,號順渠,1487—1547)之教言,該文中甘泉指導學生“察見天理”的方法,他認為“天理”常存遍在、流行不已,雖隨其所在而異名,但其發用於日用事物之間,無一刻之停,無一毫之差,故雖百姓日用而不知,但體道之人正要在日用事物中時時加以省察覺識之。
甘泉在另一《答潘廷評》書還說:
充塞宇宙,流行宇宙,皆是道體。如“川上”、“鳶魚”之類,聖賢明白指出此體,欲人察見此體,存養而有之於己而已矣。未見此體,則所養何事?《答潘廷評》,《泉翁大全》卷9,第17頁。
道體本無處不在,流行充塞於萬事萬物之中,因而如孔子“川上”之歎、《中庸》“鳶飛魚躍”之說皆是就吾人之平常切近處指示道體之隨處發見,粲然昭著,是以學者欲默契道妙當“察見此體,存養而有之於己”。
由以上的討論可以發現甘泉的“察見天理”一功夫,旨在於倫常日用中覺察、體認“天理”(相當於道體),這是“即用以見體”的修養功夫理論。且由此回頭來看甘泉首發“隨處體認天理”說的《上白沙先生啟略拾遺》一文,便可發現甘泉初次領悟此說的內涵與意義。
一旦忽然若有開悟,感程子之言:“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李延平雲:“默坐澄心,體認天理。”愚謂“天理”二字,千聖千賢大頭腦處。堯、舜以來,至於孔、孟,說中,說極,說仁、義、禮、智,千言萬語都已該括在內。若能隨處體認真見得,則日用間參前倚衡,無非此體,在人涵養以有之於己耳雲雲。《上白沙先生啟略拾遺》,《泉翁大全》卷8,第1頁。
甘泉自述己悟得力於程明道與李延平之說,首先,明白“天理”二字為千古聖賢同條共貫之宗旨,可統括聖賢之一切言語,要而不繁,是故乃學問之大頭腦。其次,了悟若能隨其所在,詳加體察,真見得宇宙間大化流行無非是道體之蘊育發見,則日用平常中,“天理”無時無刻不在目前,惟待吾人之涵養以有之於己而已。
白沙得此函後,對甘泉之悟加以印可,回複道:“去冬十月一日發來書甚好。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明\]陳獻章:《與湛民澤(十一)》,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重印,卷2,第193頁。案:以下均此用此書,不另標示版本。則甘泉一生之學說宗旨就此確立。
把甘泉32歲悟“隨處體認天理”之心得、五十餘歲言“察見天理”之說以及白沙“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之結語合並觀察,可以發現甘泉在此階段中所提倡的修養功夫是於日用倫常中“察識此體(案:即道體、天理)而養之”\[明\]湛若水:《遵道錄》,《中國子學名著集成》,台北:中國子學名著集成基金會,廣文書局印行,1978年版,第43冊,卷5,第11頁。案:以下均此用此書,不另標示版本。一方法,其背後是以天理無處不在,發用充塞於宇宙萬化中,道、器一體而無間斷甘泉子曰:“吾觀於大易,而知道、器之不可以二二也。爻之陰陽剛柔,器也;得其中焉,道也。器譬則氣也,道譬則性也。氣得其中正焉,理也、性也。是故性氣一體。”(《樵語》,《泉翁大全》卷1,第2—3頁。),是故可即器以證道一觀點為理論基礎。
在這樣的理解下,我們可以來看“隨處體認天理”說中“隨處”與“體認”兩詞的意義。
洪垣(字峻之,號覺山,嘉靖十一年進士)為甘泉先生之首徒,他為甘泉作《墓誌銘》言先生“初為體認天理,後覺有未盡,複加‘隨處’二字,動靜物我,內外始終,無起處,亦無止時。”\[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清康熙二十三年版黃楷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台南:莊嚴文化事業出版社1997年版,集部·別集第57冊,卷32,《墓誌銘》,第12頁。可是因為文獻材料的缺乏,甘泉究竟何時有此修正,甚至此說是否屬實,已不可知。但至少在上述甘泉與白沙的往覆信件中已有此說。又關於“隨處”之意義,甘泉說:
吾之所謂隨處雲者,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蓋隨其所寂、所感,時耳,一耳。寂則廓然太公,感則物來順應,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離於吾心中正之本體。本體即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謂求之外,可乎?《答陽明王都憲論格物》,《泉翁大全》卷9,第11頁。
體認天理而雲隨處,則動靜、心事皆盡之矣;若雲隨事,恐有逐外之病也。孔子所謂“居處恭”,乃無事靜坐時體認也;所謂“執事敬,與人忠”,乃有事動靜一致時體認也。體認之功,貫通動靜隱顯,隻是一段功夫。《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9,第13頁。
“隨處”二字表示隨時隨地,隨其所在俱可從事“體認天理”(或“察見天理”)一功夫之意,代表此功夫施用範圍的無限寬廣,不僅涵蓋了《大學》所說的“意、心、身、家、國、天下”等各個層麵,甚至可說窮盡且衝破有事/無事(動/靜、寂/感)以及內在心性/外在事為(心/事)等劃分界線。所以《新泉問辯續錄》中另載一段門人王元德的推衍與提問,雲:
元德竊思:體認天理,不曰某處,而曰隨處,最好。隨意、隨心、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隻是一個格物。隨性、隨情、隨形、隨體、隨禮、隨樂、隨政、隨教,隻是一個慎獨。隨視、隨聽、隨言、隨動,隻是一個勿。隨色、隨貌、隨言、隨事、隨疑、隨忿、隨得,隻是一個思。何等容易!何等快活!《新泉問辯續錄》,《泉翁大全》卷71,第23頁。
甘泉評曰:“此段見得甚好,首二句尤足破或人之惑,尤好。”這裏的列舉更加詳盡,且指出“隨處”一詞遠勝“某處”,蓋若雲“某處”則不免有所限定,於此處之外則猶有其它尚不足以涵括。但有趣的是,雖然可用功之處繁多,卻直呼“何等容易”,表示“體認天理”之功其實通貫動靜、心事、隱顯,本隻是一段功夫。何以能如此?當然是如上文所強調者,因為天理充塞流行於日用事物之中,無所不在,故吾人即可隨己之所在而加以覺識、體察了。
又論者或以為甘泉在“體認天理”之前加上“隨處”兩字,“其用意在於強調體認功夫的廣泛性,從而糾正‘體認天理’功夫(筆者案:指李延平所使用之原意)所具有的偏靜性質,以及其師陳獻章學說的偏靜弊端。”喬清舉:《湛若水哲學思想研究》,第119頁。案:此外,陳鬱夫先生評“隨處”二字是甘泉擔憂他人誤解所增的贅詞(《江門學記——陳白沙及湛甘泉研究》,台北: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53—54頁),筆者認為此說未正視“隨處”二字之意義。筆者則認為“隨處”二字確有修正江門學統偏靜之效,但恐非甘泉使用此二字之本意。試看下麵兩段文獻:
靜坐,程門有此傳授,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來、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豈分動靜、難易?若不察見天理,隨他入關入定,三年九年,與天理何幹?若見得天理,則耕田鑿井、百官萬物、金革百萬之眾,也隻是自然天理流行。《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8,第2頁。
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卷69,第16頁。
“察見天理”——功夫相較其他修養方法而言具有優先性,因為若非以“天理”為主腦,則諸般修為不免落空,如入關入定之靜坐便是一例。可是,從另一方麵來說,體認天理之功夫是隨吾人之所在,無論事之有無、心之寂感動靜均可施功,故靜坐之功夫當然也可涵括在內。
在上麵的陳述中,筆者不時透露出將“察見天理”與“體認天理”並舉且等同視之的傾向,這是因為甘泉對“體認”二字有如下的解說:
“體認屬知乎?兼行乎?”曰:“知行非二也,知而弗去,行也。故體認有體貼之義焉,有察識之義焉。其知止定靜安慮,此知行並進,乃其功也。”《湛子約言》,《續編大全》卷30,第12頁。
因學生疑惑“體認”之功夫在“知行”這組概念中如何歸屬,因此,甘泉解釋“體認”一詞兼顧有“體貼”以及“察識”二義。前者為貼合感通,是以近乎行;後者為察見覺識,是以近乎知。但實在說來,知、行二者雖不可混,但也不可離甘泉言:“知行者,造道之功,元不相混,亦不相離。……但欲其隨處而力行,必先須隨處而有見,始可行,故又告之以察見此道體,如參前倚衡,則見之親切,自不能舍,而行亦不能已矣。”(《新泉問辯續錄》,《泉翁大全》卷73,第23—24頁。),所以“察識”以及“體貼”兩者的關係又好比《大學》“知止”而後有“定、靜、安、慮”一般,“知止”屬知,“定靜安慮”屬行,在理論程序上,知先行後,“必先知之真,而後行之篤”《答洪峻之侍禦》,《泉翁大全》卷10,第22頁。,但從知到行“其猶順流之舟”語出:“《大學》之道,其莫要於止至善矣,止至善,其莫先於知止矣,知止,知也。定靜安慮,行也,其猶順流之舟乎。《書》曰:‘王忱不艱’,是故知行非二也。”(《雍語》,《泉翁大全》卷6,第18頁。),知之真切,必不容己行之,“故為學者如履路矣。視而行之,行而視之,知行並進,其進其深,猶入聖域。”《樵語》,《泉翁大全》卷1,第15頁。總而言之,言“察見天理”偏重在知,而“體認天理”則是知行並進甘泉言:“體認便兼知行並進功夫。”(《天泉書堂講章》,《泉翁大全》卷12,第39頁。),“知通乎行”甘泉曰:“《易》曰‘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始終隻是一知,而行在其中,故吾有‘天包乎地,知通乎行’之說。”(《新泉問辯續錄》,《泉翁大全》卷73,第22頁。)者,故又雲“體認也者,知至至之也”《雍語》,《泉翁大全》卷6,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