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關於“學”,甘泉重視《四書》的學習,而言:
“然則《四書》有要乎?”曰:“有。夫《論語》渾然示人以求仁矣,《孟子》燦然示人以擴充四端,反求本心矣,《大學》得然示人以格物矣,《中庸》淵然示人以慎獨矣。”\[明\]湛若水:《修複四書古本測序》,《甘泉先生文集》,通行本,卷17,第12—14頁;又見《泉翁大全集》卷24,第6—8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229頁。
在明朝讀書人看不起科舉、看不起做官的時代背景下,甘泉反複提即《四書》之重要,《論語》示仁;《孟子》可擴充四端、反求本心;《大學》教人明了格物之理;《中庸》慎獨之要。更為《四書》作《測》,可見甘泉有別於一般心學者,而有類似於朱熹問學於典籍之用心。
故以此相較於慈湖常言“體悟”,甘泉不甚苟同而曰:“理雖人人自有,然私欲蔽之,非學無以複其本體。若如此說,則人人便是聖人,又何須學,連楊子亦不需講學矣。”\[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1,《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66頁。理雖然人人本自有,但卻要透過“學”而回複到本然純善的心體。故直接點出慈湖視感悟為學的錯誤:
慈湖言:“汲古問人既知覺,則無不通達,何?孔子謂五十而知天命,先生曰此聖人之學也。自十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學力進進有次第。誌學之初雖已知天性之本然,而習氣間起未,純乎天日用應酬人為,未盡釋。至五十始知皆天命無俟乎,人為六十而耳。順無所不順,有順無逆,純乎天矣。”\[宋\]楊簡:《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95,別集類,《慈湖遺書》卷9;又見《楊子折衷》卷4,《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93頁。
甘泉回雲:“觀此,則講學徒以知覺即學,而不言進修擴充之功者,非學矣。”\[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4,《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93頁。
事實上慈湖所謂“不起意”的功夫,就是要人在與物接觸時合於真實本善之心,這是積極麵上肯定心的功夫。另外慈湖又從消極麵的否定,更明確地說出“絕意”的方法,也就是慈湖心學思想中另一個重要的觀念——“絕四”。關於慈湖對於“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四絕的討論集中於《絕四記》一文,此文由“意、必、固、我”著筆,總述“不起意”之旨。大體來說,“意、必、固、我”皆是“意”的轉化,明白“意”是受外物所起的私心,因而對心造成障蔽,使得心無法自明自靈,所以必當“絕”之。而當人“意”起而生蔽時,此蔽就是“必、固、我”的表現,故四者之中以“意”為最重要,若能“不起意”就能“毋意”,意絕則“必、固、我”也會同時去除。而這去蔽的方法不須外求,隻要循其本心,依著至善之心“直心直意”地表達,這就是心之精神的實踐功夫。
即便慈湖提出“不起意”與“絕四”的功夫,但在甘泉誤認此為“滅意”的情況下,又慈湖在“精神之心”的基礎上多言頓悟之感受參閱《慈湖年譜》,其中詳記慈湖五次大覺。;如此對比於慈湖所言的“體悟”,甘泉以“學”來作為心上的功夫,的確更能顯出讀書人的次第入手處。故於《楊子折衷》的論說中,甘泉幾乎以慈湖無功夫可言做論斷。
而在“學”的功夫之外,“勿忘勿助”成為甘泉“體認天理”重要觀念。甘泉言:
曰:“道烏在?”曰:“道生於心。《記》曰:‘人者天地之心。’故上下四方之宇,古往今來之宙,同一天地也,同一氣也,同一心也。是故堯、舜之心即禹、湯、文、武之心,禹、湯、文、武之心即孔、孟之心及周、程之心,周、程之心即白沙先生之心,……堯、舜、禹、湯、文、武之所謂‘惟精惟一’,所謂‘無偏無私’,即孔子所謂‘敬’也;孔子之所謂‘敬’,即孟子所謂‘勿忘勿助’也;孟子之‘勿忘勿助’,即周、程之所謂‘一’,所謂‘勿忘勿助之間正當處,而不假絲毫人力’也;程子之‘不假絲毫人力’即白沙先生之所謂‘自然’也。皆所以體認乎天之理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故學至於自然焉,堯、舜、禹、湯、文、武、孔、孟、周、程此處指程明道。之道盡矣。”\[明\]湛若水:《白沙書院記》,《甘泉先生文集》,嘉靖本,內編,卷14,第29—31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179—180頁。
道統所遵者何者?甘泉認為乃“天理之心”也,而心上功夫,在堯、舜、禹、湯、文、武則把握為“惟精惟一”;在孔子則指“敬”;又是孟子所謂“勿忘勿助”;周、程的“一”;白沙先生所言的“自然”。甘泉在此特別提出孟子的“勿忘勿助”而將“敬”、“一”、“自然”的概念含攝進來。
“敬者,存其心而不忽之謂也。一者,純乎理而不雜之謂也。”此二言者即為明切,又默契乎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此節錄《孟子·公孫醜》,意思為:在浩然之氣的涵養功夫上,既不要忘記聚集道義以培養浩然正氣,也不要因為正氣不充足,就想要想盡辦法幫助它生長。換句話說“勿忘勿助”是指培養浩然之氣的功夫。之指也。……夫所謂存而不雜,即天理也。孟子所謂“必有事焉”者,即此也。存心不忽,即敬以體認夫天理者也,即孟子“勿忘勿助”之謂也。夫忘則不及,助則過焉,皆非所謂存心不忽也。宋儒程子曰:“勿忘勿助之間,乃正當處也。”……夫一者,天理也;敬者,勿忘勿助以體認乎天理、令有諸己焉者也。是故《敬一箴》\[明\]世宗:《敬一箴》,收錄於《明史》誌第74,藝文3,共1卷。有曰:“匪一弗純,匪敬弗聚”。則“敬”、“一”之相為功用,已章章乎明矣。故日用之間,隨時隨處,隨動隨靜,存其心於勿忘勿助之間,而天理日見焉。\[明\]湛若水:《賀侍禦譚君考績序》,《甘泉先生文集》,嘉靖本,內編,第11卷,第15—16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171頁。
“敬”、“一”在甘泉的說明下與孟子“勿忘勿助”畫上等號,可以說“勿忘勿助”是“主敬”的變相說法,同時代表了培養心性的功夫表現。又此心即理,理出於天然,則體認天理的功夫自然而現,不需勉強用力之。
是故其心正者其言淳,其心和者期言順。淳和生於心而達於言,故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忠信之人,其言確如也。”皆心之為之也。白沙先生之詩文,其自然之發乎!自然之蘊,其淳和之心乎!其仁義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義淳和之心,是謂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於天然,故曰自然也。在勿忘勿助之間,胸中流出而沛乎絲毫人力不存。\[明\]湛若水:《重刻白沙先生詩集序》,《甘泉先生文集》,通行本,第30卷,第8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331頁。
故唐君毅先生論甘泉承白沙學說而發揮“勿忘勿助”之意為:“甘泉以隨處體認天理,為其講學宗旨。體認即不忘,隨處即無滯礙,為勿助。而隨處體認天理,則又足以攝程朱言格物窮理之旨。然體認者乃體認之於一己,而非窮物理於外。甘泉嚐言體認中兼體貼之義與察識之義。……則隨處體認天理,乃即心所包所貫之天地萬物,而隨處體認得天理;而心貫天地萬物,即以心之敬之始終貫之。則甘泉之學中,既有白沙天地我立,萬化我出之旨,亦有程朱之主敬之旨。而敬之於隨處體認天理,即足攝程朱之格物所窮得之理,而體認之於一己之內者也。此則已足光大其師之學,而綰合程朱之義,已成其學矣。”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第358—359頁。唐君毅先生以“勿忘”解釋“體認”;以“勿助”解釋“隨處”,將“隨處體認天理”與“勿忘勿助”作了密切的聯結,又更進一步將甘泉的體認解釋為“兼體貼之義與察識之義”,點出與程朱思想聯契之處。換句話說,甘泉在功夫的提倡上,論“學”、論“勿忘勿助”始與其師白沙所言的純心學脈絡有所不同,在其間調和朱熹、陸象山之意相當明顯,其明顯處特別在功夫實踐的說明上。故也以此而與同時期的陽明有所分別。王陽明與甘泉最大的差異在功夫:陽明主“心有事焉”———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甘泉主“勿忘勿助”———不要忘記,但也不要刻意。是說明培養浩然之氣的功夫。甘泉認為勿忘勿助才能體認天理。又由於功夫不同,所表現在學說重點上陽明的“致良知”,緊貼人事,故言之即為親切,由本體“仁”而發之。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雖亦不離人事,但與人事總覺有一間之隔,由客觀天理言而上抬心的價值。
五、結論
據年譜記載,見得時人多稱甘泉“雅”。後世門人記載:“先生得君行道,倡大雅以回淳風。是編所載皆歡愉之辭而多淡薄之意,其淵然之趣、悠然之興、休休然之胸次,直與天地上下同流。斯固夫子之所以與與,解為讚許之意。點也。”\[明\]湛若水:《甘泉先生文集》,嘉靖本,外編,第1卷,第31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209頁。
而甘泉最大的貢獻即在於:一、反對靜坐,主張動靜交養,特別側重“動”的一麵。二、把涵養和致知打成一片,使知識融化於道德內,隸屬於道德,而且並重學問思辨與治學功夫,可以說甘泉折衷朱與陸之別,其思想調和而出的最重要內涵。
但調和朱、陸二者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故唐君毅先生評曰:“黃梨洲蓋本之而謂明代之學‘自白沙而始明,至陽明而始大’,而不及甘泉之學;並謂甘泉之學不免為舊說所拘。此所謂舊說,乃指程朱相傳之說。”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第356—357頁。越是想要調和卻也受限越多。又錢穆先生言:“但若水之學,究從獻章來,擺脫不了獻章之束縛,太過重視‘此心隻是一個虛明靈覺’,雖主隨處體認天理,確力避朱熹格物窮理之說,而想會通程顥、李侗、陸九淵三家來自立宗旨,因此也不能明暢地和守仁作對壘。”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9,第276頁。點出了甘泉相較於陽明雖同言“心即理”,但卻無法大放異彩之限製。
反觀慈湖,時人對其操守皆持正麵肯定,由後學記載中可得知慈湖一生齋明嚴格,非禮不動,生平未嚐做一草字《宋元學案》,《慈湖學案》,謝山《純熙四先生祠堂碑文》,第2480頁。,且立心以誠明,行事以篤敬為主,以德行為後世人所首肯。但慈湖之學以“心之精神”依據立說,故不可避免地被儒者打為禪說,《明儒學案》卷4《崇仁學案》:“象山之學以收斂精神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楊慈湖論學,隻是心之精神為之性一句,此其所以近禪。”第68頁。又慈湖所言“心之精神”不可言斷,須自身體悟,此處更使得儒者將慈湖心學與佛學畫上等號。崔銑批評:
楊簡者,子靜之徒也,衍說詡章,益無忌憚,苟不當意,雖聖亦斥,未久皆不傳。近年忽梓其書,崇尚之者,乃陋程朱;已朽之物,重為道蠧。彼何人哉?整庵公辟陸、楊之謬,渭厓\[明\]霍韜(1487—1540),字渭先,號兀崖。累官至禮部尚書。為人剛正不阿。卒於明嘉靖三十四年(1540),諡文敏。著有《渭厓集》、《渭厓家訓》、《西漢筆評》等。之於陸,甘泉之於楊,則篇摘而縷數之,不賴三公,中華又其亂乎!銑嚐觀楊氏之書,其旨二,曰“心即道”,曰:“滅意”;其援儒一,曰“心之精神是謂聖”。抉三者之非,而其書不足辯也。\[明\]崔銑:《楊子折衷序》,《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137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252頁。
大抵來說慈湖雖入於象山之門,但關於心學的體悟多來於自身,並將“心”徹底地推至精神性、超越性的層位。但也正是因為慈湖以心的精神性為主開展出學說,甘泉與其他學者才以此為詬病處,因而將他的學說與佛家禪語相連係。
慈湖傳象山之心學,以“心之精神”為學思總歸,其學說被誤為禪,但實非禪者。象山曾為慈湖辯解曰:“楊敬仲不可說他有禪,隻是尚有習氣未盡。”《陸九淵集》卷35,《語錄》。《宋元學案》、《慈湖學案》,全祖望也為其辯白,認為慈湖心學乃在提醒人心,不要沉溺於章句,故以本心為要說。謝山有雲:“故以本心之說以提醒之,蓋誠欲導其迷途而使之悟,而非謂此一悟之外,更無餘也。”《宋元學案》,《慈湖學案》,謝山《碧沚楊文公書院記》,第2479頁。這幾句話算是說得比較平允的。
文章論說至此已完結。在兩者相較下,試圖厘清同為心學脈絡承接師門,但其學說卻也同樣無法與後起之王陽明相匹敵的兩人論點。論說雖不致完備,卻也算是能簡單窺見兩人思想之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