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天地日月同體可也,其理一也,慈湖言人即是天地日月則混矣,知其渾然者而不知粲然者矣,知理一而不分殊者矣。審如事則或有呼人曰:“天可應知乎?”擇之不精,語之不詳矣。又閑居以四時,風雨霜露屬天,以神氣風霆庶物屬地也。不知天的一氣升降,化生而無二,非之道者也。\[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1,《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74頁。
在甘泉看來,慈湖是明了“一”的,但卻僅將屬於“氣”的精神表現視為“理一”,而以此“氣之理一”作為人之所以與自然萬物相應,人之所以達到聖的重點,這才是甘泉之所以反對慈湖言“精神之心”的症結。故言:“慈湖隻主張指心為道,而不知道天命之謂性,性者在心。同上書,第265頁。”因此,甘泉所言的“理”必然當由心性說入手,而後理解何謂“天理之心”的大義。
甘泉心學的發展脈絡,可由《心性圖》與《四勿總箴圖》兩書總括來看:
蓋《心性圖》專明道體,而所謂相敬、所謂心,則功夫存乎其中矣。《四勿總箴圖》專明功夫,而所謂高明,所謂廣大,則道體存乎其中矣。此所謂相表裏、相發明、通一無二之實也。隻是一段道體,一段功夫,非有兩段、三段道體功夫。無內外、無大小、無終始、無包貫之分,一而已矣。\[明\]湛若水:《四勿總箴》文後跋語,《泉翁大全集》,第32卷,第10—13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153頁。
《心性圖》是專門針對道體的論說;而《四勿總箴圖》則專門針對功夫方法的闡釋。總的來說《心性圖》站在心學的脈絡下,試圖調和朱熹與陸九淵在心性理解上的分歧,以下表示之:
朱——性隻是理,心屬於氣心性為二
心理為二隻性理不二
陸——性固是理,心亦是理心性不二
心理不二性理亦不二
甘泉——心性非二。性是天地萬物之性,心是涵容萬物,包性於內,心性同體。
故由未發之中的本體之心,因感應關係,發而為仁義禮智四端之和,及於人物顯其性有兩麵:一麵是使外於本體者的皆能顯發自身的性,而與本體之心相呼應。故雲:“心、無所不貫也。”心之無所不貫,可為本體之融通性。此外,另一麵是本體心使外在人物顯發自性的同時也反照個體本身之本心,其洽似“澄然無事”時,卻又與萬物有所互動,天理下貫於人心,而人心又顯現萬物,故“心、無所不包也。”本體之涵蓋性可“包乎天地萬物之外”;本體之容貫性則“貫乎天地萬物之中”。如此人與天地萬物則無中外之分別。天理為客觀性的,但透過甘泉心性合一的包容、貫通說,心之靈明、理具而使得主觀的心與客觀的天理得以有聯係的可能,則“隨處體認天理”當可實現。故在“隨處體認天理”的思想上心性合一是關鍵點,立足點由認識此“心”換作體認天理,突顯出“體認”的重要性。
由此看來甘泉將“心”等同於“理”,此理可視為天地萬物之所最精微的表現。但若單單隻說明“心即理”又無法解釋萬物各自發展的客觀實在性,故甘泉加入朱熹“理一分殊”的話語,使其本體之心與外在他物得以聯係,“天理之心”的說法不至於虛懸地停留於本體,而與外物相隔。故蒙培元先生指出:“他(甘泉)和陳獻章一樣,以心為天地萬物的本體。但心為天地萬物之體,就在天地萬物之中。湛若水所謂的心,很像朱熹所謂的理,他把心泛化了,具有和理完全相同的意義。……但朱熹以心理為二,心物為二,即承認心外有物。湛若水以陳獻章思想為基礎,進而指出,心之體與物之用不分開,心為物之本體,故不遺物;物為心之用,故不離心。”蒙培元:《理學的演變——從朱熹到王夫之戴震》,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1頁。
因此,回到甘泉對於慈湖“精神之心”的批評,認為所謂“心即理”的表現是必須通向具體事物,而非慈湖的通於精神。具體麵向事務的表現,可由甘泉對於《大學》的解釋理解到:
皆以其心言之也,而通之於各條,因事以明其理,因理而會諸心,通一無二,故曰:“有貫穿之義焉”此“故曰”,依文脈推敲說話者,乃甘泉睹明太祖諭於侍臣的文章,為明太祖所記之內文。……理也者,吾之良知也;學之者,所以覺其良知也,知也。存之又存,存存而不息,由一念以達諸萬事,皆行也,故曰:“有感悟之義焉”此“故曰”,同為明太祖話語。。是故讀斯通者,意心身家國天下之理皆備於我矣。\[明\]湛若水:《聖學格物通大序》,《甘泉先生文集》,嘉靖本,內編,卷10,第14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174頁。
由此看來,慈湖的“精神”雖也是需透過實踐而得以顯發,人心能顯出精神,也就是借著努力實踐,而可成為“聖”。人若不實踐,不顯出精神,何由成聖?但“心之精神是謂聖”如此之言多在自身體會,很難用言語下定義、判斷,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客觀的“理”作為實際的支撐,單由主觀的“精神”作為心性得以挺立的要點,這也難怪甘泉會批慈湖之學為禪了。
三、“意誠”與“無意”
甘泉批評慈湖“心之精神”的要點有三:一、視慈湖所言的“精神”為“氣”。二、認為慈湖誤以“氣之精神”為“理”。三、將心、精神、天地萬物混雜而視為“一”,不明“理一分殊”之要。除了上述三點之外,甘泉於《楊子折衷》批評最嚴重的即是慈湖將“氣之精神”等同於“心”的同時,卻又以“靜止”來說“心”,慈湖言:“人之心本自靜止也,喜怒哀樂變化雲為: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宋\]楊簡:《慈湖遺書》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95,別集類;又見《楊子折衷》卷2,《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69頁。甘泉於《楊子折衷》接此有雲:“以靜止說心而不知心常動變,非識心者也。”\[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2,《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69頁。慈湖所言“人之心本自靜止也”,依其學說來看,此心之靜止並非單指心,而是指“意”,也就是慈湖學說中最重要的“不起意”的觀念。
慈湖的學說特別重視關於“意”的部分,他提出了“不起意”的思想,相較於象山的“去敝”,慈湖以積極的方式來強調處理“心”與“意”的關係。認為若心能不起意就不會受外物所牽累,不受外物牽累其心就不失,其心不失如此就無所謂的“去敝”或“求放心”的功夫了。因此慈湖依孔子所言的“四毋”,發揮而撰寫成《絕四記》一文,用以闡明自身“不起意”的思想。
然則心與意奚辨?是二者為始不一,敝者自不一。一則為心,二則為意;直則為心,支則為意;通則為心,阻則為意。直心直用,不識不知,變化雲為,豈支豈離?感通無窮,匪思匪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則此心明矣。心不必言,亦不可言。不得已而有言,孔子不言心,惟絕學者之意,而猶曰:“予欲無言”,則知言亦起病,言亦起意,故曰毋意。《慈湖學案·絕四記》,《宋元學案》卷74,第3476頁。
“心”與“意”本是二物,心以直下體現本心之善;善惡之念頭起為意,故孔子要求心在作用時不要起念頭,孟子則要我們直接明此本心。當思慮流轉之時,心靜止下來。心無私無慮,則私意不起。在此必須特別注意到的是,慈湖所謂的“不起意”並非對事事物物停止感受,而是要世人在接觸事物時不起“私意”、“妄念”。因此,所謂的“不起意”並非斷絕所有的想法意念,慈湖言:“不起意非謂都不理事,凡作事隻要合理,若起私意則不可。”\[宋\]楊簡:《家記七》,《慈湖遺書》卷13,《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95,別集類,第832頁。因此“不起意”的功夫,並不是要刻意抑止對於外物的接觸,而是在念頭起來時合於本然純善之心。故曰:“不可淡然無所事,若枯槁者之為也。”\[宋\]楊簡:《楊先生麵翰》,《慈湖遺書》卷19,《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95,別集類。若是心停止對於外物的接觸則會造成“麻木不仁”的結果。如此則更加偏離慈湖所言“不起意”的本意。
相較於慈湖對於“精神”含糊的說明,“意”在這裏可以說是表明得擲地有聲。但甘泉似有所誤解,而將慈湖的“不起意”視為“滅意”,言:“不起意即是禪寂也,即是死的。”\[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2,《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70頁。又言:
以為特動乎易則昏,何耶?天道常運人心、常生善性者,心之生理也,生理故活潑潑地,何嚐不動?動則為意。但一寂一感莫非實理,故性不分動靜,理無動靜故也。今以動意即非,是認堯舜人性是死硬的物矣,可謂知道、知性乎?\[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1,《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60頁。
甘泉認為慈湖的“不起意”是要心不再活潑潑地感應萬物,又慈湖繞轉之用語“此心本無過,動於意斯有過。意動於聲色故有過,意動於貨利故有過,意動於物我故有過,千失萬過皆由意動而生。”\[宋\]楊簡:《臨安府學記》,《慈湖遺書》卷2,《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95,別集類,第618頁。看似要人止意,卻又不直接點明其真正的意思在於“誠意”,因而使得甘泉有所誤解,而言:
天地間未嚐一時而不運行,人心未嚐一息而不生。生,感應也。安得不動?雖慈湖說不動意即動也,除死乃不動耳,故佛者終日學死。\[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1,《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61頁。
每援毋意必固我之說以自附,殊不知意蔽故我皆人欲之私是可無也。彼乃以一切意誠心正皆宜無之。\[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1,《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61—262頁。
因此甘泉麵對的“意”並非要它“不起”,而是要它“誠”,故言:“動意亦為動私意,故改過遷善為難。若夫能誠意,則意意念念皆天理,即至善也。何改過之難乎?”\[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3,《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79頁。又言:“意得其中正者即不斯不偏,未聞一切意皆可無,吾則槁木死灰矣。孔子所戒無意者,謂不好的私意耳,如好,惡安可無得?惟作好作惡則私耳,孟子先知言學者,不可不知。”\[明\]湛若水:《楊子折衷》卷3,《續修四庫全書》,子部938,儒家類,第282頁。由甘泉所言來觀,其實與慈湖所言相同,隻是甘泉由正麵切入要人直接“意誠”,而慈湖由反麵切入要人“不起意”。事實上兩者都同時強調,念頭起來時必須合於本然純善之心。蔡仁厚先生言:“象山以為天下學問隻有兩途,‘一途樸實,一途議論。’又說‘愚不肖之蔽,在於物欲;賢者之蔽,在於意見’。又說‘與有意見人說話,最難!’一般的議論、意見,皆是繞出去說話,與自家生命有何相幹?必須‘先立其大’‘盡我之心’,做成一個人,才是立人品的德行之學(即所謂樸實之學)。在道德的踐履上,隻有‘義之相比’,豈能容你顧念思慮、做好做惡?當你意見一萌,便是‘起於意’,便是作意計較,便是‘放心’而歧出,而不是‘本心作主’循理而行了。慈湖教人‘不起意’,起是要你槁木死灰,做個癡呆?隻是要人‘複其本心’‘由仁義行’而已。”參閱蔡仁厚:《中國哲學史》下冊,第759—760頁。
故對慈湖來說,“心”並不需要特別去窮索,本心自善自明自廣大,這無所不通的體現就是“聖”的展現。依此本心就是仁,能產生興、觀、群、怨的效果,所以本心自正,惟有當“意”起時才不見此自明之理。人之心本來就是完滿的善,它無所不通周流遍行於萬事萬物,化育萬物於無形之中;而意是人心在外物的引誘下所產生“動”,這樣的“動”使心偏離原本自明完滿的善,產生出邪念與惡行,而慈湖真正所要反動的正是這樣的“私心意動”。
所以在明了甘泉與慈湖“心”之差別與“意”的相同後,最重要的乃在後麵的實踐,也就是甘泉所強調“體認”與“勿忘勿助”;慈湖所強調的“不起意”與“絕四”的功夫。甘泉透過“體認”與“勿忘勿助”使其“天理之心”得以融貫完備;而慈湖透過“不起意”與“絕四”達到心之精神中“聖”的境界。以下分就兩者功夫論說比較之。
四、功夫方法之差異
甘泉教人的功夫方法,兼承師說而更有發揮,主要有四大麵向:一、立誌“故喜誌之動人欣然矣,怒誌之動人豔然矣,哀誌之動人戚然矣,樂誌之動人浩然矣。”強調誌對於人的重要影響。參見\[明\]湛若水:《白沙先生詩教序》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冊35,第526頁;又見《甘泉先生文集》,嘉靖本,內編,卷9,第13頁;又見《湛若水年譜》,第120頁。。二、知本“吾此心中一點生理”甘泉所倡“識種子”的功夫。。三、煎銷習心依道德自律的內心反省方法,兼采朱、陸二者的功夫而合一。。四、體認天理。在“立誌”、“知本”與“兼銷習心”的功夫上,甘泉強調“學”的重要;而就“體認天理”的部分,提出了“勿忘勿助”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