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道無內外,內外一道也。心無動靜,動靜一心也。故知動靜之皆心,則內外一。內外一,又何往而非道?合內外,混動靜,則澄然無事,而後能止。故《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止之道也。夫不獲其身,必有獲也;不見其人,必有見也。言有主也,夫然後能止。湛若水:《書·複王宜學內翰》,《文集》卷7,第15頁。

此段話之重點在最後一句:“言有主也,夫然後能止。”“有主”是什麼情況?

夫人之有心,莫不有知覺;既有知覺,不能不動而為情。外物觸其情而交焉,則不能不流;流而不息,莫知所止,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故不接也者,勿視聽言動之謂也。湛若水:《書·複王宜學內翰》,《文集》卷7,第16頁。

人之有心,必有知覺;一有知覺,必然與外物接觸發而為情,一旦流於情而不止,天理滅矣。欲避免此狀況,最好便是不接物而勿視聽言動。但人焉能不與外物相交?故“不接”之意另有所指。

人之有形,不能無視聽言動也,在勿之而已。故終日酬應而吾有主焉,故曰不接。非置其身心於無物之地,而後能靜定也。夫苦熱而求涼者,則有時而熱矣;病渴而思沃者,則有時而渴矣。惡動以求靜者,則有時而動矣。何者?動係於念,不係於事也。知此斯可以語性矣。同上。

是以“不接”非指隔絕外物,不與物交,而是指內心有主宰,視聽言動均有節製,不應視聽言動者,勿之而已。真正的功夫鍛煉並非處於無物之地以習靜而養動,相反地,應該在終日酬酢、萬事紛雜之際,學習如何勿視聽言動。

再觀複卦。若水之解為:

冬至一陽初動,所謂來複,時也。天地之心,何時不在?特於動複時見耳。人心一念萌動,即是初心,無有不善。如孟子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便有怵惕惻隱之心。乍見處亦是初心複時也。人之良心何嚐不在?特於初動時見耳。若到納交要譽惡其聲時,便不是本來初心了。故孟子欲人就於初動處擴充涵養,以保四海。若識得此一點真心初心,便是天理,由此平平坦坦持養將去可也。湛若水:《新泉問辨錄》,《文集》卷8,第14頁。

有學者道:“甘泉並不主張心理總是合一的,心理也有分離之時,毋寧說心理合一隻是理想的狀態,是‘初心’。比如,在聖人即可如此言;就一般人而言,則是不能講心即理的。”喬清舉:《湛若水哲學思想研究》,第81頁。對於心,甘泉也有道心、人心之分,如以人心而論,當然心與理不會總是合一的。但若說心理合一,亦即是“初心”是理想的狀態,在聖人方可如此言,一般人是不能講心即理的,則未必盡甘泉之意。當知甘泉論心雖則不似陸、王心係一樣從“心即理”開始鋪陳,但其“心”之義理也是承繼“陰陽之中之道”而來,甘泉曾道:“天理者,吾心本體之中正也。”湛若水:《新泉問辨錄》,《文集》卷8,第1頁。當未受習氣私欲幹擾時,心也可依其本體之理順順當當而發,此經驗隨時可得,孟子舉“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為喻,實傳達本心之湧現,非聖人專屬,一般人於日用間均可感受本心湧現的力量。本心的湧現往往出現在第一個念頭,也就是甘泉所稱“初心”,人若持續保有此第一個念頭行事,不歧出而浮現其它第二念、第三念等等,聖果指日可待。此義甘泉在《問疑錄》曾清楚表達過:

若大人,則從做赤子時元初一點真心學問養將去。隻從這元初一點真心,耿耿虛靈,良知良能漸漸擴充,至於致廣大極高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湛若水:《問疑錄》,《文集》卷10,第3頁。

如從氣候演變解釋複卦,則是冬至一陽複生;若自道德實踐功夫論,則複卦即是人回複元初那一點真心初衷,勿再歧出其它雜念。此即是道德實踐之第一步。甘泉解複卦當為此義。

(四)評論邵雍的數學易學

湛若水對卦爻辭的解釋尚有許多條例未列入,但解釋的原則總是一致的,故本文不多舉例。比較特別的是湛若水對邵雍數學易學的批評。按《易》書六十四卦的形成,原是經由占筮所得之七八九六數字排列而成,《易》卦本身與數自始即密切相關,而邵雍又特別精於從數當中推斷吉凶,依常理言,邵雍應是學易者推崇仰慕之典範,然湛氏對康節時有微詞,《雍語》中有一段評其“不知道”的言談:

葛澗問康節之學。甘泉子曰:“能不動矣。以其知數而定也。謂之定則可,謂之知道則不可。知道者不假數而定。”湛若水:《雍語》,《文集》卷3,第5頁。

“不動”是孟子所謂“不動心”的意思,想要不動心是需要一段長時間的磨煉修養,康節是否也有如此境界?甘泉肯定他有如此境界,但此境界不是經由紮實的心性鍛煉而成,惟是康節依數占卜的功力深厚,有著“前知”的能力,深知萬事皆有定數,人力所不能違,因之養成一灑脫、如不動的風姿。此處甘泉清楚分別“知數”與“知道”的差異,康節是知數,但非知道,道不等同於數,雖然數可以標誌道流行的曆程。若水曾道:

先師嚐雲:“天地間一氣而已矣,一極而已矣。理安在哉?數又安在哉?”自一而五而十,而為大衍之五十,羲畫之,禹疇之,參錯變易,有定算而無定遇,有吉凶悔吝之名,而無理數之分。是故聖人以一為宰,以數之流行為用,以幾之遇為理數合一之功。因時消息,人與天地渾渾然相安於道,而無怨尤畔援之念。蓋理數不二,而宰之存乎人也。自邵、蔡有數之學出,而後天下又多一岐矣。蔡依九六二五,而邵之元會運世,因於六十四卦,是非有無不可知,置之不講,可也。天之曆數在爾躬,其數也,亦但以行與事決之,蓋亦未之講也。湛若水:《語錄》,《文集》卷23,第9—10頁。

按若水的意思,理與數並非不可分解,如果理論上有此需要,分解又何妨?但分解了理、數之後,人會不會就此歧出往數之一路發展開去,渾然忘了天地之道是怎麼一回事?蔡(此“蔡”應是宋代有名的象數家蔡元定)、邵即犯了此錯誤,後人不明亦追隨之,於是把數視同為道,真正的易理反倒拋諸腦後。如是理解數與道,非常符合若水自己的哲學理論。

另有王崇慶請教湛若水有關理、數的界定,甘泉的回答是:

天地間隻是一個理,縱他死生、榮辱、得喪之數不齊,而吾之理未不一也。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所遭之數不齊,而吾行道之心一也,又何必論數!……伊川問:“知易數為知天?知易理為知天?”及雷起處起,足破其惑矣。同上。

誠如甘泉所言,觀卦學易,最終目的是在“會其理,體之於身,而成德”,沉溺於象或數,均非學易之正途。由此亦可知曉甘泉對易理確實有深層的體會與認知。

四、甘泉易學的反思和結語

湛若水的哲學思想,雖為後人視同心學一脈,但論其思想形成之源頭,實與陸、王心學有異,他實是遠承北宋周子與大程子之學,兼及張載“虛即氣”之說,當中也可見到伊川與朱子的身影。後人欲論其學,是否可以單憑幾句類似氣論的話頭,驟然斷定他是以氣為主的哲學家,本文以為還有可商議處。

而論及甘泉沿用“一陰一陽之中者謂之道”的原則解《周易》卦爻,而說爻之不中不正者,“非易之全體,故難以語道”,便有可議處了。以天地生物而言,人與物相比,人得五行,五事全備,故通於理而有能力表彰道之中正,其它萬物僅得氣之一端,限於陰陽之偏,無能力展現中和之道,故說偏陰偏陽則非道。以人、物相比,說道在人而不在物,尚有道理可說;然論及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一卦爻都是針對人的處境所設,何嚐有一爻是對物而發?即便是不中不正之爻,亦是道之表彰,安可言“非易之全體,故難以語道”?甘泉之言,實在不通。

且嚴格而論,所有既中且正之爻未必就得道之真諦。以無妄卦為例,無妄六爻俱是無虛妄,這是解此卦之大前提。六爻既已成無妄卦,就可從成卦之義探索之,再根據每一爻之時與位來界定此爻之義理。以九五而論,是陽居陽位,又居上卦之中,雖然吻合中、正的易例,但作易者對九五提出的警訊是“無妄之疾,勿藥有喜”。因為此爻陽剛而處尊位,雖是無妄中正,然十分可能威嚴淩厲而責人過切,故爻辭戒以“勿藥”,即是警戒此爻勿因自身無妄便急於治人之妄,如此必有過失。勿藥者,非治九五自身,而是治人之妄的意思。九五之當位,反而加強他的剛勁,居中處尊也易讓他陷於自以為是、自居正義的毛病,這些都是過剛的弊端,如此還能說中正之爻必合於道嗎?反觀九五之下的九四一爻,本即無虛妄,雖不如二、五之中道,然其陽處陰位,表征此爻之無妄而謙退,不以自身之無妄而嚴以律人,故辭曰“可貞無咎”。此爻正可顯示陰陽合德之中道,有何偏陰偏陽之病?甘泉說爻之不中不正者難以語道,確實難以服人。其他以理解卦爻辭,與陸、王一係相距不遠,對於“數”與“道”之區分,也頗有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