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湛若水易學探析

鄧秀梅

(台灣環球科技大學)一、前言

湛若水(字符明,號甘泉,1466—1560)為明代繼承白沙之學的理學家,其實他所承繼者,非但白沙一人學術,北宋周、張、大程均為甘泉認可而主動承繼思想的來源。是以欲論甘泉的哲學思想,北宋三子均不可忽略。白沙、甘泉一係雖亦被後人稱為心學,但甘泉的心學架構與陸、王心學顯然有異,甘泉本人對象山、慈湖、陽明等人,都頗有微詞,也有意識地區分他與陽明良知學的不同處,是故論湛氏的易學思維,不能純粹以陸、王心學的形態看待,而是要將他視為繼承北宋理學的心學家而論其易學方可。

二、理氣合一論

甘泉雖隸屬“心學”“體係”,但他建立“心與宇宙為一”的路數有別於陸、王一係。大體而言,他是從宇宙論的角度以探討心、性、理、氣的關係。從宇宙論的角度出發論述心、性、理、道之意義時,難免與氣化緊密結合,不能分開,也不容許分開,因此甘泉許多陳論,諸如:“易—陰—陽之訓,即氣即道也”湛若水:《新論》,《湛甘泉先生文集三十二卷》卷2,收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56、57冊,台南:莊嚴文化事業出版,1997年版,第12頁。本文所引湛若水之言均出自此書,以下簡稱《文集》。,或者“窮理盡性以至命運,是做一氣滾成”湛若水:《語錄》,《文集》卷23,第21頁。等等,乍看之下,似乎即是以氣為本的論述,如不潛心體會,可能立即有“氣是具本體意義的概念,而理則隻是從屬的二級概念,舍氣無理”喬清舉:《湛若水哲學思想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頁。的結語。這是把天地看成一實然的氣化宇宙而有的結語。然而論及儒家之宇宙論,是否一定是平鋪客觀的宇宙論意義?儒家之所以為儒家,其特色便在以溫潤剛健之德性澤被天地,從德之觀點觀人、觀物、觀天地,賦予宇宙一道德價值。儒者縱觀天地萬物,不太可能將之視為純粹的氣化流行,畢竟德性方為儒家首要關心的問題,也是儒學的中心基石。若水之觀宇宙、心、性、理,是不是真的以氣為本體意義的概念,有必要仔細勘查,源於此觀點對闡釋其易學影響甚巨,故於申論其易學理論時,必須先澄清他的哲學是以理為主,抑或以氣為本。

(一)道、氣有別

甘泉陳述理氣合一之論,在其《文集》中,觸目可見:

宇宙間其一氣乎?氣一則理一矣。湛若水:《新論》,《文集》卷2,第9頁。

宇宙間一氣而已。自其一陰一陽之中者謂之道,自其成形之大者謂之天地,自其主宰者謂之帝……自其至公至正者謂之理,自其理出於天之本然者謂之天。其實一也。同上書,第11頁。

上述兩項條例,均先肯定“宇宙間一氣而已”,而後開始論述其他內涵,此筆法看似是從氣中引申出理、道、心等概念,宛如這些觀念均自氣中衍化而出。以此理論,當然氣為第一義之概念,其餘皆為第二義以下之概念,如黃宗羲所雲:“氣之自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黃宗羲:《崇仁學案三》,《明儒學案》,台北:華世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頁。便是典型的“以氣為本”之言論,其他諸如羅欽順、王廷相亦有相同的見解。然則甘泉果為黃、羅之流者耶?

察上述所舉第二條引文,縱然湛若水先肯定天地間一氣而已,但並非所有氣之變化流行均可謂之道,此中他標明“自其一陰一陽之中者謂之道”,氣若有偏,或者偏陰,或者偏陽,不中不正者均不是道。此義若不善解,即會引來批評,如羅欽順就質問道:

“一陰一陽之謂道”,吾夫子讚《易》語也。元明雲:“自其一陰一陽之中者謂之道。”然則聖人之言,亦容有欠缺處邪?殆不然矣。

《易》卦三百八十四爻,中正備者六十有四,中而不正者亦六十有四,正而不中者百二十有八,不中不正者亦百二十有八。元明雲:“吾觀於大《易》,而知道器之不可二也。爻之陰陽剛柔,器也。得其中正焉,道也。”其說器字甚明,然但以得其中正者為道,不過六十四爻而已,餘三百二十以為非道,則道器不容於不二矣。如以為道,則固未嚐得其中正也。不識元明果何以處之邪?羅欽順著,閻韜譯注:《困知記全譯》,成都: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279頁。

細思文意,羅欽順之質問端在於甘泉不能全麵肯認“氣即道”,僅是揀選符合中正者為道,並舉易爻為例,惟六十四爻是既中且正者,餘皆不合此標準,難道這些不符中正原則的易爻均是非道?如此一來,符合“道”之原則的事物太少了,道器不容於不二矣。設若甘泉視實然的氣化便是道,則羅氏的責難稱得上是針對其弊而發,因為甘泉確實沒有遵照“氣即道”的原則論述“道”之義。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道也者,陰陽之中也。湛若水:《新論》,《文集》卷2,第10頁。

蓋氣與道為體者也,得其中正即是性,即是理,即是道。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而偏陰偏陽則非道矣。湛若水:《新泉問辨錄》,《文集》卷8,第8頁。

顯然甘泉是將道、氣分開對待,陰陽固然是氣,然而必得陰陽之得其中正方為道,否則就不是道。羅欽順的問難不是無的放矢,但這是就若水確實是氣本論者而言,羅氏的質問才有意義;假設甘泉所設想的宇宙論不是單純的以氣為本的形態,則羅氏的批評恐怕就失了準頭。

綜觀上文所引《文集》的幾則條例,“道”之一詞頗具價值意味,與陰陽之氣不同。陰陽之氣可以是構成天地宇宙的基本元素,任何有形跡的物都由氣所構成,並不具備價值意義;可是“道”就不同了。道是萬物所以生成的原理,具有超越並導引氣化運作的意涵,與構成物質的基本元素不能等同看待。甘泉賦予“道”之價值意味著即是以“中正”形容之,偏陰偏陽俱非道,惟有陰陽中和、恰如其分而得其中正者方為道。這或許是湛若水界定“道”的意涵。

(二)“一陰一陽之中”之解析

回溯《易傳》“一陰一陽之謂道”,所謂“一陰一陽”者,非是擷取一陰與一陽的結合,而是氣之流行,是陰了又陽,陽了又陰,陰陽不斷接續流行,方謂之一陰一陽;道者也,即是使陰陽的交替可以永恒地持續下去,不致斷裂,此方為道的功能。

然則此與“中”有何關係?北宋周子的天道論或者可以提供一解答。周子撰寫的《太極圖說》幾可說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擴充說明,《太極圖說》曰: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

周子的說明確定“一陰一陽”者乃是陰陽動靜之互為其根,交替變合,因之衍化出水火木金土,致有萬物化生。單就濓溪之文義分析,太極顯是統攝陰陽兩儀的總會所在,是保證陰陽可以一動一靜恒常持續下去的源頭。此思想應不致被甘泉忽略,故我們在論述甘泉哲學時,有理由推測他的思想不會單純地以氣為本;反而應注意他吸收濓溪學之餘,自然會有的思考推理,那便是氣之上必有一統攝陰陽之物,此物或稱之為“本體”,甘泉則稱其為“道”。而道之用,周子以“神”形容之。何謂神?凡過於中而一往不複者,道即能化除其過中之趨勢,使其調整至中正狀態。使得陽極生陰,陰極複陽,一陰一陽不間斷地接續下去,整個宇宙的創生,既不偏於陽,亦不偏於陰,而達中和之境。此即道之神用。

湛氏有關“道”的陳論,雖看似一靜態的成果論,然不排除他將道視為有能力運化一陰一陽而使宇宙隨時複於中之可能性。設若此義可以成立,則所謂理、性、心、神、帝等俱有超越之涵義,並非從氣中衍化而生。此陳論道(理)與氣的方式,即使不是從氣化上立言,仍然與氣化緊密相連,不能分離,原於道之全體就是在妙運陰陽氣化上顯,沒有了氣,也無所謂道了。故他常說:“性與氣一也。”湛若水:《樵語》,《文集》卷1,第10頁。“即氣即道,氣之中正者即道,道氣非二也。”湛若水:《問疑續錄》,《文集》卷11,第4頁。

至於氣,則是與道為體者也。甘泉三番兩次明言說道:“宇宙間隻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雲?”湛若水:《書》,《文集》卷7,第3頁。所謂“與道為體”,可取程伊川解《論語》“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文解之。

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嚐已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台北:鵝湖出版社1984年版,第113頁。

朱子再深入解析為:

恐人說物自物,道自道,所以指物以見道。其實這許多物事湊合來,便都是道之體,便在這許多物上,隻是水上較親切可見。朱熹:《朱子語類》,台北:文津出版社1986年版,第36卷,第7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