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聶雙江主靜之學辨析
——兼論雙江對白沙思想的理解
陳儀
(台灣“中央大學”中國文學係)前言
聶豹(1487—1563),字文蔚,號雙江,江西吉安永豐(今江西省吉安縣)人。明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官至兵部尚書。有關雙江詳細生平,可參見黃宗羲:《明儒學案》卷17,收於沈善洪主編,吳光執行主編:《黃宗羲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26頁。雙江師承陽明,身為王門後學之一員,他關心的是當時學者普遍“以知覺為良知”的學術弊病,因此他依照自身理解,提出“歸寂說”來闡釋陽明“致良知”,企求對治弊病。所謂“歸寂說”,簡單地說,即雙江認為“現成良知”隻是“良知”之發用,不是“良知”之本體,若就知覺見在處來致良知,便是執體求用,逐物而轉,終究不能致得良知;是故雙江主張“良知本寂”,以“充滿虛靈本體之量為致知”,吾人作功夫時必須返本歸源,回到未發之體上來用致知之功,惟歸寂以執體後,方能通感以應用。
雙江如此闡釋良知學,不惟當時在王門弟子間已遭受非議,黃宗羲於《明儒學案》中記載了當時眾家學者批評雙江的情況:“是時同門為良知之學者,以為未發即在已發之中,蓋發而未嚐發,故未發之功卻在發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後天上用。其疑先生之說者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日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日功夫隻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心體事而無不在,今日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王龍溪、黃洛村、陳明水、鄒東廓、劉兩峰各致難端,先生一一申之。”黃宗羲:《明儒學案》卷17,第427頁。又曰:“先生亦何背乎師門?乃當時群起而難之哉!”黃宗羲:《明儒學案》卷17,第426—427頁。於今日學界亦存在質疑,認為其學說有偏靜離動、收斂枯槁的毛病,有違陽明即體即用、不離倫常的學問要義。然而雙江思想真的具有上述毛病嗎?筆者認為此問題容或還有討論空間。再者,若將目前學者對於雙江主靜思想的理解作一綜合比較,可以發現學者彼此間的意見並不完全相同,實需再加以辨析。是故,基於以上動機,本文欲專就“主靜”概念切入考察雙江學說,分析在其學說中,“主靜”的內容為何?有何意義?在這當中,也將比較雙江與陽明思想之同異,考慮雙江學說對於陽明學說的闡釋是否合宜。
一、現有研究成果的展示及分析
在討論雙江主靜思想的內容之前,本文欲先針對現階段研究成果中,有關雙江主靜思想部分的意見,做初步的展示及分析。
在現階段研究成果中,牟宗三先生認為,雙江所言歸寂幾乎全非王學思路,或許近乎陽明初期“默坐澄心”、“收斂為主”的講學方式,但陽明言“默坐澄心”、“收斂為主”是欲存養良知本體,這是一般人平日當有的活動,並不能依此決定義理係統的方向。而雙江把良知拆分成已發未發,以為知善知惡之知乃是已發良知,尚不足恃,必須通過致虛歸寂,向後返至未發寂體之處,方是真良知,吾人若真切涵養此未發寂體,使未發寂體之良知成為已發良知之主宰,則自能發而中節。由此歸寂功夫所把握到的良知本體,顯然是和陽明所言之良知乃是“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良知是即體即用,即寂即感的,是很不相同的。
牟先生進一步分析,雙江之所以有悖於陽明,實因雙江不能肯定“良知見成”的緣故。依陽明,良知在事上隨時有表現,便就表現當下肯認而致之,故眼前呈現的知善知惡之良知便就是良知本體,二者沒有分別,而所謂的“致”,采取的是擴充義,即致良知於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正。然而,雙江卻無法肯認當下呈現的良知便就是良知本體,必須歸至未發之寂體處,如此便將良知割裂為二,而“致”也成為向後返之義,換言之,雙江言歸寂乃是無法肯定良知當下逆覺的力量,必得經過收斂枯槁,一切退聽,從靜坐中觀未發氣象,才能體認良知真體,如此一來便失卻了陽明言致良知之精義,不能使良知順適地貫徹下來,實已非王學麵目。以上關於牟宗三先生說法,整理自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收於戴璉璋、蔡仁厚等編:《牟宗三先生全集》第8冊,第245—256頁。
唐君毅先生認為,雙江言主靜歸寂乃上承陽明初年教人習靜之旨,主靜功夫的實際內容在於靜坐,靜坐功夫受限於機緣,且易產生脫略事為、喜靜厭動之病,不能說無弊。但在另一方麵,習靜之功的確可以使念慮澄清,使心之虛靈本體之量,日益充滿,此合於孔子言“隱居以求其誌”、荀子以虛壹而靜養心,與道佛之家以虛無空寂養心之旨。並且,喜靜厭動乃源因於人自著於靜,若無此著,則可免於此病;而習靜之功重在澄清思慮,去除心之障蔽,並非一定需要長期之靜坐,隻要心能一念自反,不隨情逐物,則當下便可使心之本體呈現;換言之,此靜功之當下,便是良知之表現。因此,雙江主張習靜之功,正可針對思慮憧憧者之病痛,實可於王門直下自見、自悟、自信良知之功夫路線之外,另開另一形態之功夫。以上唐君毅先生的說法,整理自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宋明儒學思想之發展》,收於《唐君毅全集》卷17,台灣:學生書局2004年版,第372—377頁。
若比較牟先生與唐先生的說法,可以發現兩位先生雖皆主張雙江持靜坐之功,但對此的評價並不一樣。唐先生評價之所以不同於牟先生,筆者認為,乃因其考慮之出發點不同故。唐先生對雙江學說的研究,是從考慮雙江言歸寂的動機作為出發,認為江右、浙中、泰州王門三派對於陽明言論有不同詮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陽明言良知知善知惡,雖無問題,但落在致良知之功夫中時,良知如何能順其知善知惡,確實為善去惡?即,如何去實致良知?此處便發生了問題,因而產生爭議。雙江言歸寂,正是對此問題有所實感而發,雙江考慮到吾人之心固然能知善知惡,但知善知惡之意念會不斷生起,若吾人一一隨之知之以致良知,則意念之生無窮,吾人亦無窮隨逐,良知之致永落在意念生起之後一著,如此良知自身永不能具備知善知惡之光明,永不能澈上澈下成為意念之主宰。因此,致知功夫當是求虛靈良知之本體能充滿其量於吾心,使其勿夾雜一毫人欲私蔽,良知本體寂然不動,自能感而遂通,如此以“致中”為致良知,方可拔超於向外之感應,而見得良知之體。唐先生提到,這樣的說法不是順知善知惡以致良知,確實不同於陽明,然而這樣的說法,卻並非陽明默坐澄心、收斂為主的早年之學,雙江別有真知灼見,非僅以維持陽明早年之學為務。以上關於唐君毅先生的說法,整理自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哲學中人性思想之發展》,收於《唐君毅全集》卷13,台灣:學生書局1991年版,第470—475頁。
勞思光教授認為,雙江學問重在未發處的功夫,故雙江強調“心體”,此“心體”便是“良知”自身,雙江常以“虛明”、“虛靈”描述之,而所謂的歸寂功夫,即在此心體上培養淨化,使本體虛靈之心體充足瑩澈,寂然不動,由經驗層上轉至超越層。在雙江觀念中,這是一種體上之功夫,亦即是先天之學。並且,雖然雙江以“靜”、“寂”為功夫樞紐,但在超越之良知本體處,則是不分動靜的。總體而言,勞先生認為雙江以“主靜”、“歸寂”為功夫下手處,本無大病,然雙江據此進而欲廢良知發用處之功夫,則是大病。以上勞思光教授的說法,整理自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三上),台北:三民書局1997年版,第465—476頁。
林月惠教授認為,雙江強調良知為未發之中,為虛靈之本體,重視良知的客觀性與絕對性;並且又強調內外、先後、本末、體用之分別,以本體呈露作為功夫著力點,故雙江采取了濂溪、伊川以來的主靜路向來開展功夫,此便是歸寂。林教授進一步將雙江的歸寂功夫分為兩步次第,第一步為“始於靜坐,由敬而入”,所謂靜坐,乃以道德主體的存養覺醒為主。形式上為“氣定”,使主體的生理機能趨於平靜、自然、和諧;內容上為“持敬”,持敬存養,使心中有主,私意不能入。第二步為“動靜內外兩忘,體得未發之中”,即讓持敬存養的功夫臻至於忘,不假人力安排,才能使未發之中全然朗現。林教授認為歸寂功夫雖為周程主靜舊路,但因有次地可循,實能針砭思慮憧憧之病痛。以上林月惠教授的說法,整理自林月惠:《良知學的轉折:聶雙江與羅念庵思想之研究》,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5年版,第231—239頁。
在侯外廬教授等所編《宋明理學史》中提到,“良知本寂”是雙江歸寂說的理論依據和基本觀點,主張於未發中體認良知,視歸寂為致知的不二法門,推崇龜山一派的“靜中體認”。其書列出雙江主靜思想的三項特點:其一,雙江歸寂說與濂溪主靜說在認識本體的方法上是一致的,而與依川主敬說不同,雖然依川主敬說的目的同樣在於認識本體。其二,雙江認為,惟天資聰穎的上根人才適用主靜方法。其三,上根人用主靜之功,雖有當下見體之利,亦有賺入蹊徑之弊。針對雙江如此的主靜思想,其書認為其旨在糾正當時王門學者向朱學傾倒,開展出的學說雖與王學有所異同,但非根本上的對立。以上說法整理自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05—313頁。
吳震教授認為,“主靜”是雙江思想的核心內容,與“歸寂”沒有分別,此“主靜”思想乃出於程朱學體係中的“居敬”功夫,“居敬”可幫助收斂身心,消除思慮紛雜,其具體手段便是“靜坐”。又此“靜坐”乃源自濂溪,後來明道、伊川、龜山、豫章、延平、朱子等皆同意“靜坐”,欲通過“默坐澄心”,來達到“體認天理”。但在程朱學體係中,為了避免“脫略事為”的批評,故講“主敬”,諱言“主靜”,雙江不同於程朱,同時強調“主靜”與“主敬”兩者的重要性,甚至更為重視“主靜”,認為“靜”是貫穿於整個宇宙及其人倫社會的普遍原裏。吳教授又認為,“主靜”與“主敬”皆可歸結到“養心”,“養心”之事對於陽明心學之發展而言,十分重要,然而雙江對於“主靜”、“居敬”卻皆無很好的說明。以上吳震教授的說法,整理自吳震:《聶豹、羅洪先評傳》,江蘇: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05—126、165—170頁。
楊國榮教授認為,雙江質疑現成良知,認為良知作為先天之知,固然具有至善的性質,但往往受到後天習染的影響,而不能被主體直接了悟。因此雙江反對以本體為功夫,亦反對以明覺為自發,將感應變化之知與寂然未發之體作出區別,以歸寂達成致知。楊教授認為,雙江言歸寂乃在消除意欲之蔽,進而要求摒除與外物的一切聯係,在無感無應、自我封閉的情況下反求本然之體。其具體形式為靜中存養,讓意識活動成為澄靜的狀態,讓主體凝思專注於自覺。楊教授認為,此歸寂之路將脫離實際的感應,懸置感性與思維,最後將走上反觀內聽的神秘主義,使致知過程非理性化。以上關於楊國榮教授的說法,整理自楊國榮:《王學通論——從王陽明到熊十力》,上海: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02—111頁。
根據以上現有研究成果所給予的提示,筆者認為,基本上學者大體同意,雙江依照自身對於良知的特殊理解,故而主張“主靜”,此“主靜”與“歸寂”通同,同樣指向一種功夫進路,目的在達致本體,具體方法是“靜坐”。而“靜坐”作為“主靜”的具體方法,目的在於澄清思慮,去除意欲障蔽,並與“持敬”有所關聯。然而,若“主靜”以“靜坐”作為具體方法,首先麵臨到的質難是,將使實踐主體脫離現實感應,使人喜靜厭動,而有離動偏靜之弊,雙江“主靜”思想是否真的有此問題?實需加以厘清。
二、主靜思想的初步厘清
針對上節提問,本節將回到雙江學說本身,對雙江“主靜”思想作初步厘清。上文提到,一般學者皆認為雙江“主靜”思想作為一種功夫路向,其目的在於達致本體,具體方法是“靜坐”。之所以產生此見解,首先與雙江獄中悟道的經曆有關。嘉靖二十六年(1547),夏貴溪因聽信謗者言,將雙江逮捕入錦衣獄時雙江61歲,黃宗羲於《明儒學案》中提到當時情況:
一、先生之學,獄中閑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徹,萬物皆備。乃喜曰:“此未發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由此出矣。”及出,與來學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黃宗羲:《明儒學案》卷17,第427頁。
這段冤獄於嘉靖二十八年(1549)正月結束。依照《明儒學案》的敘述,雙江在陷獄之前,已有悟於本體虛寂之旨,經過此段遭遇之後,於靜坐之功有得而見心體,使雙江更為相信良知本寂之真切,而著《困辯錄》,悟得不睹不聞之心體,便是未發之中,雙江據此未發之中,從而發展出歸寂說。一般學者相信,這一年多“閑久靜極”的長期靜修的經曆,對於雙江確立歸寂說有著重要的影響,在學者意見中,筆者認為以林月惠教授的論述最為明確清晰。林教授說道:
蓋雙江於靜坐中,刊落究竟,而平日閑思雜慮之憧憧往來者皆退聽,不涉思為,以洗心退藏為主,因而悟得心體即是未發之中。至此,濂溪之“主靜”,延平之“觀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白沙之“靜中養出端倪”諸說,皆於雙江之真切體驗中豁然貫通。雙江遂以此靜坐中所悟得之未發之中為良知,外靜坐之功實無法悟得此不睹不聞之良知,歸寂之說於此確立不移。林月惠:《良知學的轉折:聶雙江與羅念庵思想之研究》,第199頁。
林教授認為,雙江若無獄中靜坐一段經曆,便無法悟得良知即為未發之中,因此“靜坐”對於雙江學說之確立,實具必要性。然而筆者認為,一個人的經曆雖可對其思想產生影響,但此種影響並不具有必然性;換言之,經曆可能隻是悟道之幫助,或是決定關鍵,但悟道本身並非一定可歸因經曆的緣故而引發。唐君毅先生在麵對雙江獄中靜坐之事時,便未如林教授般直言“靜坐”的必要性,而是肯定“靜坐”為雙江言歸寂之“助緣”唐君毅先生說:“雙江、念庵之言歸寂主靜知止,自是陽明初年教人習靜之旨……至其功夫之實際,恒落在靜坐,而合於程子見人靜坐而歎其善學之旨。人在靜坐之際,自不免脫略事為。而如雙江之在獄中,與念庵之辟洞居之事,亦非人人皆有此機緣。……”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宋明儒學思想之發展》,第376頁。。因此,筆者認為,以雙江悟道經曆作為理由,來支持“靜坐”於雙江學說中的必要性,並不能充分成立。甚至吳震教授認為,雙江獄中靜坐一事乃是傳說。吳教授說:“這種說法令人想起陽明的‘龍場悟道’,在人生遇到挫折和磨難之時,能夠‘動心忍性’,最終對於人生乃至宇宙的道理有所領悟,這在當時似乎是一種常見的‘傳說’。”吳震:《聶豹、羅洪先評傳》,第106頁。
再者,林教授之所以將雙江“主靜”思想理解為“靜坐”,是采用了雙江兩段文獻進行論證。首先看第一段,雙江雲:
無欲然後能寂然不動,寂然不動,天地之心也,隻此便是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然豈初學之士可一蹴而至哉?其功必始於靜坐,靜坐久然後氣定,氣定而後見天地之心,見天地之心而後可以語學。即平旦之好惡而觀之,則原委自見,故學以主靜焉,至矣。聶豹:《答亢子益問學》,《雙江聶先生文集》卷8,載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2冊,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嘉靖四十三年吳鳳瑞刻隆慶六年印本,台南:莊嚴文化,1997年版,第400b頁。
林教授據此主張“雙江所謂的‘主靜’,乃是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以見天地之心”,但“主靜”並非初學者可立刻措手,功夫需要有次第,以“靜坐”為始。參見林月惠:《良知學的轉折:聶雙江與羅念庵思想之研究》,第235—236頁。然筆者認為,這段文獻或許不一定得朝“靜坐”來詮釋,引文中固然提及“靜坐”,但此段引文乃是對問學答複,不一定展現出雙江自身的主張。亢子益詢問雙江道:
昔濂溪著《太極圖》、《通書》,一以主靜為要,故伊川每見人靜坐,必歎其善學。三傳至於延平,乃每教人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夫謂之未發,則此心正寂然不動,不睹不聞之時也,恐無所謂氣象者。既無氣象,何自而觀耶?況謂之觀,則此心已自紛擾,亦非所謂主靜矣。晦庵複每每舉以告人,謙竊有所未安也,不知我師以為何如?聶豹:《答亢子益問學》,《雙江聶先生文集》卷8,第400b頁。
此段是對濂溪主靜之學、伊川教人靜坐,到延平觀未發氣象這一路的功夫提問,認為“未發”乃寂然不動、不睹不聞之時,應當沒有“氣象”可觀,所謂“觀未發氣象”乃據何而觀?並且,一說到“觀”,便已落在動處,心非寂然不動之狀態,如何能從事主靜之學?針對這樣的提問,雙江響應道:
夫學雖靜也,靜非對動而言者。“無欲故靜”四字,乃濂溪所自著。無欲然後能寂然不動,寂然不動,天地之心也,隻此便是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然豈初學之士可一蹴而至哉?其功必始於靜坐,靜坐久然後氣定,氣定而後見天地之心,見天地之心而後可以語學。即平旦之好惡而觀之,則原委自見,故學以主靜焉,至矣。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觀之謂也。觀之而反紛擾雲者,非觀之罪,不善觀之罪也。矜持欲速,二三雜為,是求靜而反動矣。是故靜坐之歎,伊川為學者開方便法門;未發氣象,延平為學者點本來麵目。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則法天之全功。非天之下之至靜,其孰能與於此?濂溪手授二程,吾道南矣,龜山豈逃禪哉,默坐澄心,體驗天理,延平殆庶幾乎?然此與前養心之論,卻是一致,透得此關過,便有回進處。同上書,第400b—401a頁。
雙江表示,“主靜”之學雖以“靜”為主,然此“靜”非動靜相對之靜,而是“天地之心”的內涵,亦即“無欲”,亦即“天地之心”恢複其本然“寂然不動”的理想狀態,這也正是“主靜”之學的功夫主張。雙江進一步提到,雖然“無欲”是“主靜”功夫的關鍵,但初學者難以直下掌握,可由“靜坐”入手,使主體“氣定”,功夫久後便能“見天地之心”,此是學問的基礎,若能“見天地之心”,則麵對好善惡惡時,便可對好善惡惡的本源有清楚的察識。
在此段中,雙江之所以談論“靜坐”,乃在響應問者提問,並非從自己學說出發,認為自己主張的“主靜”之學需要以“靜坐”作為初學入手處。換言之,雖然雙江不否認“靜坐”的好處,但不代表雙江將“靜坐”視為“主靜”之學的功夫必需階段。因此,若要說雙江“主靜”之學是以“靜坐”作為具體內容,可能還需要其他文獻支持。並且,雙江雲“無欲然後能寂然不動,寂然不動,天地之心也”,又雲“其功必始於靜坐,靜坐久然後氣定,氣定而後見天地之心,見天地之心而後可以語學”,若仔細區分,“無欲”其本身便是“天地之心”,然“靜坐”、“氣定”隻是“見天地之心”的方法,並非“天地之心”本身,兩者實有差別,因此,若說雙江主張“靜坐”,“靜坐”仍舊與“無欲”不同層級,不是雙江學說中的“先天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