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白沙“六經糟粕”論與明代儒學的轉向
朱人求
(福建師範大學哲學係中山大學文化研究所)明代理學的發展和演變經曆了一個由“述朱”到“諍朱”的痛苦曆程。《明史·儒林傳序》稱:“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餘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學術之分,則自陳獻章、王守仁始。”明代學風的轉變始自陳獻章的江門心學,至陽明而後形成蔚為大觀的時代思潮。對此,黃宗羲作了精彩的描述:“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陽明而後大。”“兩先生之學,最為相近。”(《明儒學案·白沙學案上》)然而這一轉變是如何完成的,其內在的思想脈絡是什麼?學術界語焉不詳,大都模糊地認為白沙倡導“自得之學”,主張“靜中養出端倪”,將明代學術導入精微,開創“江門心學”。李書增等著:《中國明代哲學》,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7頁。至於白沙如何自得?如何靜養?其與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的關係如何?簡而言之,白沙是如何完成明代儒學的轉向的?這正是本文試圖解答的問題。基於話語的內在解釋理路所謂話語的內在解釋,即以某個時代的核心話語為中心,深入文本和曆史去發現話語本身所隱含的問題意識、時代主題及其解決之道,再現思想史上某些重要的環節。“話語的內在解釋”的提出實得益於陳來先生一貫提倡的“內在的理解”,即從對原典文本的深度解讀和分析為基礎,在整理和重述中,注意中國哲學家們的思想的本來用意和主張,內在地把握他們的問題意識和把握之道。(見陳來:《中國哲學學科建設與發展的幾個基本問題》,《天津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一般來說,思想具有私密性、精神性和曆史性,話語則具備更多的公共性、實踐性和時代性,故對核心話語的分析往往能觸及某個時代的精神共性。,筆者認為,上述問題都圍繞白沙“六經糟粕”論而展開,作為明代心學的中心話語之一的“六經糟粕”論內在地預設了對經書、對理學的革命和創新。
一、“六經糟粕”論的提出及其內涵
“六經糟粕”論並非白沙首創。北宋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指出:“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尤好老莊之書,與夏侯玄、荀粲及山陽王弼之徒競為清談,祖尚虛無,謂六經為聖人糟粕何宴等人並沒有明確提出“六經為聖人糟粕”,這一命題乃司馬光對他們思想的概括。《三國誌·荀彧傳》裴鬆之注引何邵《荀粲傳》,記粲謂:“孔子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象外之意,係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由是天下士大夫爭慕效之,遂成風流。”(《資治通鑒》卷七十五)當然,何晏、王弼、夏侯玄、荀粲以虛無為本,他們主要基於道家的立場排斥儒家經典。這一思想的源頭又可以追溯到《莊子·天道篇》“輪扁斫輪”的故事。輪扁認為,桓公所讀的聖人之言,不過是“古人之糟粕”。他解釋說,車軸要削得恰好順利穿過車輪的中心,不鬆也不緊,這是很難的。這種削得恰好的技術,隻能在實踐中心領神會,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和傳授,它已和古人一起死去。因而,桓公所讀之書,不過是古人的糟粕而已。在莊子看來,道是不可言傳的,所有的文字都是糟粕。在這裏,莊子並沒有任何針對性。《淮南子·道應訓》重述了輪扁的故事,但它把“古人之糟粕”改成了“聖人的糟粕”,淮南子這一改變,開始將矛頭對準了以聖人為皈依的儒家。其後,佛道人士多以“六經糟粕”為口舌展開對儒學經典及其價值觀念的批判。
其實在儒學內部,對經典的懷疑也大有其人。儒家亞聖孟子曾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其二三策而已矣。”(《孟子·盡心下》)公開表示了對《尚書》的不信任。宋代大儒程頤也認為,經書是載道之器,如果執著於文字之末,而不積極去體味其中的大道,經書就成了無用的糟粕。“伊川先生謂方道輔曰:聖人之道,坦如大路,學者病不得其門耳。得其門,無遠之不可到也。求入其門,不由於經乎?今之治經者眾矣,然而買櫝還珠之蔽,人人皆是。經所以載道也,頌其言辭,解其訓詁,而不及道,乃無用之糟粕耳。覬足下由經以求道,勉之又勉。”(《近思錄》卷二,又見《與方元寀手貼》,《二程文集》附錄卷一)當然,程頤始終堅持經書是載道之器,是入道之門,經典的神聖性仍然不可動搖。與程頤同時代的王安石“黜《春秋》之書,不使列於學官,至戲目為斷爛朝報”(《宋史·王安石傳》)。王安石《讀史》詩雲:“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當然王安石的“糟粕”主要指的史書而言,其中自然包括《春秋》之類的史學經典。南宋荀奉倩則明確提出“以六籍為聖人糟粕,據子貢言‘性與天道’也”(周密《癸辛雜識·後集》“奉倩象山條”)。荀奉倩認為六經載道,而形而上之道不可得而言之,故六經為聖人糟粕,與莊子、荀粲等意思略同。
明代初期,曹端(1376—1434)也提出了類似的命題。《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二》收錄了曹端的一條語錄:“六經四書,聖人之糟粕也。始當靠之以尋道,終當棄之以尋真。”下有孟化鯉(1545—1579)的注曰:“道真我所固有者。先生此言,欲毋專泥書冊耳。”據日本山井湧先生考證,這段語錄是黃宗羲直接從萬曆十八年(1590)孟化鯉編輯的《曹月川先生錄粹》中收錄的,它又源自曹端51歲時所作的《四書詳說自序》:“夫四書者,孔曾思孟之書,所以發六經之精義,明千聖之心法也。語其要,分之則《論語》曰仁、《大學》曰敬、《中庸》曰誠、《孟子》曰仁義,合之則帝王精一執中之旨而已矣。蓋載道之器,亦聖心之糟粕也。始當靠之以尋道,終當棄之以尋真,不可徒頌說焉。”(《曹月川集·四書詳說自序》)\[日\]山井湧:《經書和糟粕》,劉厚琴主編:《日本韓國的儒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42—243頁。可見,“六經四書,聖人之糟粕也”。源於孟化鯉的改編,曹端並未明確提出這一革命性的命題。作為一個篤信朱子學的學者,曹端認為四書是對六經精神的闡發,《論語》的仁、《大學》的敬、《中庸》的誠、《孟子》的仁義,都契合了堯舜禹道統相傳的心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中的旨趣。所謂心法,就是古代聖賢認識心性、修養心性的根本方法。人能恪守心法,對內可成就道德,對外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朱人求:《西山論敬》,《朱子學刊》第17輯,2008年。心法是道統的精神內核,它是鮮活的,如果我們局限於典籍去尋找,六經四書就成為聖人心法的糟粕,成為我們體悟聖賢精神的障礙。典籍是載道之器,我們可以通過典籍去接近、去找尋大道,但最終必須拋棄經書,親身實踐,才能領悟到道統的精神實質。
承接先聖先賢的精神,站在心學的立場,陳白沙明確提出了“六經糟粕”論並對此進行了係統的闡說。他說:“六經,夫子之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明\]陳獻章著,孫海通點校:《道學傳序》,《陳獻章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0頁。“讀書不為章句縛,千卷萬卷皆糟粕”陳獻章:《題梁先生芸閣》,《陳獻章集》卷4,第323頁。。白沙雖然自稱“隻對青山不著書”,但從他保留下來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找到26條(其中《陳獻章集》23條,《陳獻章詩文續補遺》1條,從《明儒學案》輯佚2條)有關“六經糟粕”的論述,基於話語的內在解釋理論,我們認為,白沙“六經糟粕”論主要包括“文辭粃糠”、“左右六經”、“六經在心中”、“六經虛無”、“六經糟粕”、“章句糟粕”等內涵。
“文辭粃糠”出自白沙《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詩。成化二年(1466),39歲的白沙遊國子監準備科舉考試,國子監祭酒邢讓有意試驗其才學,於是白沙作此詩。邢讓見後大歎曰:“龜山不如也。”一時白沙“名震京師”,以為“真儒複出”。京師名士如羅倫、章懋、莊昶、賀欽等人,欣然與之交友同遊。詩中寫道:“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聖學信匪難,要在用心臧。……道德乃膏腴,文辭固粃糠。……樞紐在方寸,操舍決存亡。”陳獻章:《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陳獻章集》卷4,第279頁。此時的白沙仍然十分推崇朱熹,把主敬視為入德之門戶。但隨後話鋒一轉,認為“用心臧”是聖學的關鍵,道德是基礎,文字是秕糠。聖人千言萬語隻是教人收拾此心,操存樞紐,則萬化由此而出。因此,白沙《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詩可視為他與朱子學決裂、走向心學的一個重要標誌。他還在贈詩中寫道:“文字費精神,百凡可以止。”陳獻章:《贈世卿》(五),《陳獻章集》卷5,第300頁。進一步宣揚他的“文辭粃糠”論。他的弟子張詡也記述道:“先生償以道之顯晦在人而不在言語也,遂絕意著述。故其詩曰:‘他年儻遂投閑計,隻對青山不著書。’《陳獻章集》作“他時得遂投閑計,隻對青山不著書。”(《留別諸友》,卷5,第498頁)又曰:‘莫笑老慵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陳獻章:《白沙先生行狀》,《陳獻章集》附錄2,第880頁。“不著書”是象山的心學宣言。白沙“不著書”一方麵承接了象山的心學精神,更多則是其“文辭粃糠”和“六經糟粕”論的現實注腳。
“左右六經”則意味著自我不再盲從經典和權威,甚至可以成為六經的主宰。白沙認為:“聖賢之言,具在方冊。生取而讀之,師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直截勇往,日進不已,古人不難到也。”陳獻章:《贈容一之歸番禺序》,《陳獻章集》卷1,第19頁。先聖先賢的經典不是絕對的真理,對於其中正確的理論我們要好好學習,對於其中不正確的則應加以改正。如此勇往直前,日進不已,很快就可以到古代聖賢的境界。要成聖成賢,關鍵在於把握“樞機”。“故能樞機造化,開闔萬象,不離乎人倫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機,若是者,可以輔相皇極,可以左右六經,而教無窮。”陳獻章:《夕惕齋詩集後序》,《陳獻章集》卷1,第11—12頁。悟道的“樞機”在倫常日用之中,一旦開悟,就如鳶飛長空,魚躍大海,一片生機活潑。達到如此境界,就可以主宰六經,成為“道”的代言人。
“六經在心中”的心學意味更為明顯。白沙宣稱:“雖匹夫匹婦,胸中自有全經”同上書,第11頁。、“千卷萬卷書,全功歸在我。吾心內自得,糟粕安用那!”陳獻章:《藤蓑》(五),《陳獻章集》卷4,第288頁。六經在每個人的心中,實質上表達的是個體對“道”的體悟和自得,強調“道”在心中。千卷萬卷的書籍都源於內心對大道的領悟,求道應反求諸己,內心自得,不應拘泥於文字糟粕。湛若水解釋《藤蓑》詩說:“故又言書雖千萬卷之多,不過欲以管攝發明此心,而收立大之全功也。孟子學問以求放心。程子聖賢,千言萬語,隻是欲人將已放之心反複入身來,亦此意也。”陳獻章:《白沙子古詩教解卷之上》,《陳獻章集》附錄1,第729頁。正因為六經在我心中,道在心中,因此我們千萬不要拘泥於故紙堆,而要善於把握樞機,領會作者的本意,領悟終極的“大道”。白沙繼承了吳澄的思想,指出:“以此知讀書非難,領悟作者之意,執其機而用之,不泥於故紙之難也。……吳草廬亦雲,提耳而誨之,可使不識一字之凡夫立造神妙。”陳獻章:《與胡僉憲提學》(二),《陳獻章集》卷2,第152頁。即使是不識一字的凡夫,隻要善於點撥,也可立造神妙,進入神秘的悟境。
“六經虛無”說出自“六經盡在虛無裏,萬裏都歸感應中。若向此邊參得透,始知吾學是中庸。”陳獻章:《與湛民澤》,《陳獻章集》卷6,第644頁。“六經虛無”並非字麵所指六經就是虛無,而是說,六經源自虛靜空靈的心之本體。“萬裏都歸感應中”中的“萬裏”實指“人心”,意思是說人心本是萬裏之府,世間萬象都在人心的感應之中。隻有參透其中的玄機,才能知道《中庸》有關性命之學的真正精神。明代晉江的蔡清蔡清(1453—1508),字介夫,號虛齋,福建晉江人。蔡清“極重白沙,而以新學小生自處”(《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四》)。有一段語錄與此詩相互呼應:“人心本是萬裏之府,惟虛則無障礙,學問功夫,大抵隻是要去其障礙而已。……故吾妄意虛之一字,就是聖賢成終成始之道。”(《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四》)白沙也說:“為學但求諸心,必得所謂虛明靜一者為之主,徐取古人緊要文字讀之,庶能有所契合,不為影響依附,以陷於狥外自欺之弊,此心學法門也。”陳獻章:《書自題大塘書屋詩後》,《陳獻章集》卷1,第68頁。“虛”指心靈的虛空狀態,指內心沒有任何主意、沒有任何成見的空靈狀態,保持內心的“虛明靜一”,這是心學的法門。白沙稱:“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耳。”陳獻章:《與湛民澤》(八),《陳獻章集》卷2,第192頁。他還賦詩說:“君若問鳶魚,鳶魚體本虛。我拈言外意,六籍也無書。”陳獻章:《贈陳頀湛雨》(二),《陳獻章集》卷5,第524頁。楊慎(1488—1559)是明代篤信朱子的學者,他對白沙的“六經虛無”說展開了猛烈的批判,以捍衛正統儒學的立場。他說:“六經所以載道,一字一義皆聖賢實理之所寓,實心之所發;以之發言,則言必有物;以之措行,則行必有恒。故曰:君子學以致其道,書何嚐以實為虛幻,以有為無妄也!其曰言外意,即佛者幻妄之意,非聖人之蘊也。”(《鳶飛魚躍》,《升庵集》卷四十五)他揭露陳白沙的“言外意”即“佛者幻妄之意”,已流為禪學。“儒教實,以其實實天下之虛;禪教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陳白沙詩曰:‘六經皆在虛無裏。’是欲率古今天下而入禪教也,豈儒家之學哉?”(《陳白沙六經皆虛》,《丹鉛總錄》卷十五)
“六經糟粕”即棄經體道。它並不是對六經的徹底否定,而是從體道的實踐上說的。如果我們執著於俗陋不堪的科場仕進之學,“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猶未免於玩物喪誌”。陳獻章:《道學傳序》,《陳獻章集》卷1,第20頁。在棄經體道這一點上,白沙繼承了程頤和曹端的思想。與他們不同的是,反科舉,拒仕進,是白沙對明初主流學術整體性拒斥的表征,他的“六經糟粕”論也正是對明初“功利之學”大行其道的尖銳批判。在此基礎上,白沙進一步提出求道貴在“自得”,“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蓋以我而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同上。體道式的自得並非得自六經,而得自自我,得自內心。所以“以我而觀書”,可隨時隨地皆有所得;而期望用書來豐富自我,則放下書卷即茫然無所得,這正是“為道”與“為學”的差異。不僅六經是糟粕,章句甚至所有的書卷和文字都是糟粕。所謂“聖人與天本無作,六經之言天注腳。百氏區區贅疣若,汗水充棟故可削。……讀書不為章句縛,千卷萬卷皆糟粕”陳獻章:《題梁先生芸閣》,《陳獻章集》卷4,第323頁。表達的也是對六經、對四書甚至對文字的排斥,其中當然也包含著對程朱章句之學的懷疑與批判,從而開啟明代心學的新學風、新精神。
二、“六經糟粕”論與白沙哲學精神
白沙的“自得之學”和“靜坐之學”皆得益於白沙對“六經糟粕”的參悟。劉宗周《明儒學案·師說》謂:“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於自得。自得故資深逢源,與鳶魚同一活潑,而還以握造化之樞機,可謂獨開門戶,超然不凡。”對陳獻章的開創之功、超然高妙的“自得之學”給予極高的評價。白沙自稱自己的學說為“靜養之學”:“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陳獻章:《與賀克恭黃門》(二),《陳獻章集》卷2,第133頁。據《年譜》記載,白沙28歲時,從吳與弼(1391—1469)那裏求學歸來,閉門讀書,徹夜不眠,窮盡古今典籍,後來悟出“學貴自得”的道理。阮榕齡、竹潭編:《編次白沙先生年譜》卷1,《陳獻章集》附錄2,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06—807頁。其實,“學貴自得”並非陳獻章首創,《中庸》有“無入而不自得”,孟子謂“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孟子·離婁下》)象山:“所謂自得者,得其道也。”[《與趙然道》(三),《象山先生全集》卷12]這裏的“自得”是對“道”的自得,道是不可言說的,道理在心中,六經和言辭對道來說都是多餘的。隻有把“道”轉化為自己內心的感受,才算體道。“能以是法求之,恐更有自得處,非言語可及也。”陳獻章:《與張廷實主事》(三),《陳獻章集》卷2,第161頁。自得需要用心體會,不是語言文字所能達到的。張詡《白沙先生行狀》也記載了白沙對這一曆程的感悟,自得之後然後求之以典籍,則出現了驚人的現象,典籍都不過是我內心自得的見證,典籍之言都不過是我內心想說的話。如果沒有自得,典籍與我判然兩物,彼此相互隔閡,典籍是典籍,我仍然是我。這裏白沙對典籍還保持了一絲敬意。張詡稱,悟出“學貴自得”之後,先生築陽春台靜坐其中,數年足不出戶,進一步開悟:如果不是自得的東西,即使是經典,也不過是糟粕而已。“古人棄糟粕,糟粕非真傳。眇哉一勺水,積累成大川。亦有非積累,源泉自涓涓。……吾能握其機,何必窺陳編?”陳獻章:《陳獻章集》,附錄2,第879頁;又見《答張內翰廷祥書括而成詩呈胡希仁提學》卷4,第279—280。這種“自得之學”是古人的“真傳”,不是通過文字糟粕來傳授的,不需通過經典的學習和積累,隻要把握樞機,用心體悟,自然自得,何必到那些陳年典籍中去尋求呢?白沙自己也記述了他求道悟道的曆程:“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發憤從吳聘君學。其於古聖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寢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有學於仆者,輒敎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曆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陳獻章:《複趙提學僉憲》(一),《陳獻章集》卷2,第145頁。白沙的自得,是對求之六經和典籍的未得的超越。未得即未得此心此理的吻合處,於是“舍繁求約”,在靜坐中體認心之本體,直接領悟大道,領悟到“心包萬理”、“宇宙在我”的道理。正是對經典的超越促使白沙去靜坐,並在靜坐中自得,進一步印證經書為糟粕。可見,一方麵“六經糟粕”論構成了白沙“自得之學”和“靜坐之學”的理論前提,另一方麵,“六經糟粕”論也在白沙“自得”和“靜坐”之中不斷得到深化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