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漫悠悠地在門外轉著圈,她說:“找父親回來還不容易嗎?還是那句話,關鍵是多少錢。”她知道父親一定在船上翻曬鹹魚幹。父親鄔泥捕了一輩子魚,近兩年才不出海了。隻是白天海養回家睡覺時,他才去船上翻曬鹹魚,一邊翻曬鹹魚一邊給人唱鹹水歌。父親的鹹水歌在北灘老漁港是出了名的,隻要他到船上去,周圍就有人圍攏來要他唱歌。
尚草看一眼鄔海蘭,想跟她說點什麼。但海蘭卻故意不看他,嫋嫋娜娜上樓去,那兩條修長的腿在黑乎乎的樓梯板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雪白秀美而富有彈性。
海養指指旁邊的木板凳,請原尚草先坐一會,說他父親很快就會回來。尚草似乎沒有聽到鄔海養招呼他,默默地望著鄔海蘭上樓。鄔海養有些反感,連咳了兩下嗓子。
尚草坐下便跟海養聊家常,得知海養以捕魚為業,很感興趣,說什麼時候要跟著海養上船看捕魚。
“你來之前曾經來過一位香港國際董事長,要租房。”海養說,“你為什麼不是租房而是買房?”
“有時買房不如租房,有時租房不如買房。我到銀灣來不是臨時住幾天,呆的時間可能比較長,租房就不如買房了。”尚草決定買他們家的房子,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考慮到銀灣的房地產會升溫,他們家的房子會升值。當然,這個意思他不會說出來。
一個漁民一個房地產商,素昧平生,卻也有可以聊的話題。他們一邊聊一邊等,但等了很久還不見鄔泥回來。尚草開始懷疑眼前這個粗壯的海佬說話是不是算數,有些心神不定,便說他下午再來,出去招手攔三輪車走了。
中午12點多鍾,鄔泥邁著細碎的步子回來了。海養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說:“有一個撈佬看中我們家的房子,願出20萬,我已經答應賣給他了,就等著你回來看房產證。”
“賣什麼房子,誰讓你賣房子了?”鄔泥還沒有完全聽明白兒子的話,就不高興了。
海養忙解釋說:“不是我要賣房子,是他自己找上門來要買我們的房子。”
“賣了房子住哪裏,睡到大街上嗎?”
“這破房子,人家願出20萬呢,我們賣了再買更合算。”海養突然覺得應該感謝今天這兩個不速之客,讓他接受了一次房地產啟蒙教育,因為他現在已經有些房地產商的意識了。
鄔泥眼裏閃出一絲光。他終於聽清楚人家要出20萬買他家的房子了。他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巨大的數字的份量。但那光僅僅閃一下,就消失了,回複沉靜的雙眼有如兩潭流不動的水。這房子已經很殘舊了,一直等著經濟條件好的時候再重修。但海情一年不如一年,女兒海蘭上大學,孫子鄔剛還讀初中,什麼事都要花錢,遲遲沒法修。可現在將這幢房子賣掉,多少錢才能買到新房子?人家為什麼給他們那麼多錢?既然還有更便宜的房子可以買,這個撈佬為什麼非要花那麼多錢買他們這幢?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不會是騙子吧,這幾年騙子到處都是。”鄔泥說。
這時,海蘭湊到他們跟前,將手搭到父親的肩上插話說:“騙子倒不一定,但他既然能出20萬,別人也許會出25萬甚至30萬。我說了,如果他願出50萬我們就賣,然後另外買一幢更好的。”
“你以為這是黃金嗎?”鄔泥忍不住笑起來。
海蘭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毫無道理。她不知道今天為什麼一見這個撈佬就成心跟他過不去。但靈機一動,就可以自圓其說了。她說銀灣是全國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之一,最近中央領導頻繁到銀灣視察,報紙上也不斷刊登港澳商人外國商人要來銀灣投資辦項目的消息,說不定銀灣要有大發展了,否則他們家今天怎麼會一下子冒出兩個撈佬來租房買房?
鄔泥認為女兒說得有道理,50萬不可能,但既然這個撈佬願出20萬,也許還會有另一個撈佬願出21萬22萬,反正現在不急著用錢,幹嘛匆匆忙忙賣房子?他沉默著走回自己的房裏,蹲在床上——他這輩子總喜歡蹲著,他隻要回到房裏,就蹲在床上, 一邊摟著水煙筒吸煙,一邊望著床前牆上的一幅蠟筆畫。那是孫子鄔剛上小學時畫的奶奶的想像畫。鄔剛有一天問他:“爺爺,奶奶長什麼樣子?”他回憶著說:“你奶奶臉圓圓的,頭發啊,又長又黑,眼睛又大又亮,誰見了都喜歡。”問鄔剛會不會畫奶奶的像。鄔剛說:“我從來沒見過奶奶,怎麼畫?”他說:“我告訴你,說一點你就畫一點,不就成了?”於是,他陷入久久的沉思,然後一點一點地提示鄔剛,讓鄔剛畫出了這幅畫。海養說母親的眼睛像海蘭,黑亮黑亮特別有神,鼻子也像海蘭,比自己挺括得多。海蘭說母親的額頭和臉像海養,寬寬的。他們看了畫都覺得像。鄔泥見畫如見人,常常一個人默默地麵對著,那是他最憂傷也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了。
傍晚,尚草再次到鄔家,鄔泥從房裏出來,說:“這房子我們自己住,多少錢也不賣。”
尚草看著老人那堅決的樣子,知道他再說什麼也沒有用,向老人點點頭即轉身離去。海養從外麵回來,聽說原尚草讓父親打發走了,愣愣地站一會,突然問父親來人往那個方向走,坐什麼車,然後騎自行車追過去。尚草坐的是人力三輪車,海養追上他時,他馬上讓車夫停下,問:“你們同意賣房了?”
海養說:“不是我們同意賣房子。我是說,我可以替你找到更好的房子。”
幾天後,海養在城中村替原尚草聯係到了房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城中村還是一片菜地。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人們開始在上麵建私房,但規劃街道太小,建築密度太大,顯得很擁擠。今年以來,不斷有外地人來這裏租房子,有辦公司的,有住人的,也有辦公司兼住人的。這裏的住戶見租房有利可圖,便紛紛將房子租出去賺錢,有人幹脆賣了,反正這裏不好住。海養跟屋主談好12萬,向原尚草報價13萬,成交後屋主即給海養1萬。手續辦完後,原尚草又給了海養1萬。這樣一樁中介下來,海養就得了2萬,比他出海捕魚一年的收入還多。海養高興得兩眼放光,嘴巴咂個不停,他回到家,即將1000塊錢放到妹妹的書桌上,說:“小蘭,這是給你買衣服的。”海養一直很疼愛海蘭,平時總私下給她零花錢用。這次他是感謝她,他認為要不是那天她讓他下樓跟那個撈佬打交道,他也不可能一下子掙那麼多錢。
海蘭望著海養,問他是不是揀了錢。他說:“差不多。”海蘭真以為他在哪裏揀了錢,讓他拿去還人,海養才將做中介的事說了。
“我可以一年不出海了。”海養得意地說。
海蘭拿起錢晃了晃,說:“算我借你的,等我什麼時候也掙了錢,再還你。”
“你要還我錢,就不是一千兩千的事了。”
“算總帳是吧?”
“哥從來不說讓你還錢,是你自己說的。”海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