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南蠻子
古之時,華夏中原民族是很了不得的。中原之民自以為是黃帝老祖宗的嫡派子孫,血統純正,出身煊赫,因此對黃河流域那條狹窄地帶之外的人們一律瞧不起。在那定禮儀之大統,被孔聖人讚得渾身發抖的周王朝,已有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說。總之, 除我之外的少數民族,非蠻即夷,統統都是不沐教化的蠻荒野人。野人者,類蟲獸也。詩《大邪*抑》有雲:“用戒戎作,用**蠻方。”意思就是準備一旦開戰,堅決征服蠻酋。可見中原之民“以我為中心”久矣。
到我記事時,居住在華土地上的人民經過幾千年文化交流,融合、同化,早已形成了一個偉大的統一民族。且由於曆經戰亂,人品遷徙,不管八蠻或是七閩之地,也早已定居了黃帝子孫。但我的那些身居中州的鄉親,雖然已淪落到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每每連碗紅薯麵麵條都吃不上的慘境,卻仍把南北許多地方視為蠻荒的化外之域,把那裏的同胞稱之謂蠻子。鄉人們打心眼裏瞧不起蠻子,特別是南蠻子。“咱吃紅薯葉,南蠻子吃魚,生番!”“天是方的,地明明是三條腿的巨鼇馱著走的,南蠻子卻說地是個皮球,可笑!”鄉人們的這些感慨是因為一位女教師而發的。這位女教師究竟是何許人氏,大家都不甚了了,反正她是從外地來的,反正她說話的口音同本地品音不同,這就有些蠻氣了。一次西河漲水,她竟去釣魚,而且竟將魚放到湯裏熬著吃了,魚是能吃的嗎?她給小學生上課,還抱出一個形如皮球的所謂地儀,地如果是皮球,我們踩在上麵還不天天滑倒嗎?鄉人們對女教師初時竊竊議,繼而嗤之以鼻,後來女教師隻好紅著眼圈離開了她的學生。鄉人們是很自豪的。不吃魚,這說明我們早已開化,而南蠻子至今還在“茹毛飲血”;這說明我們的文化源遠流長,我們有仰韶文化,幾千年前就有,可你南蠻子至今沒沒有!為了表明自己的偉大,大家都嘲笑南蠻子,並且把南蠻子的概念無限擴大,劃南蠻子越劃越多(像若幹年後我們這個國度裏或“右派”一樣),連距我家鄉一兩百裏的河南南部人,都成了南蠻子,隻有我們那條窮山溝溝裏的正宗土著,才像美國印第安人保留地中的印第安人一樣,是大陸的真正主人。不用說,我能生在這塊仰韶文化保留地裏,是很榮幸的了。
鄉人們雖然瞧不起南蠻子,卻又對南蠻子有幾分畏懼,因此紡織了許多南蠻子別寶的故事。所謂別就是挖和撬的意思。好像我們那條窮山溝溝,原本是寶藏滿地的,隻由於南蠻子的不停侵入,騷擾,才弄得如此貧瘠。
據說,牛山腰的燈台岩上,原先有一對長明燈,風雨不滅,晨昏閃耀,照得全村徹夜通明,不用點燈耗油。後來這對長明燈被南蠻子別走了。如今鄉人們為了省二錢燈油,隻好天一黑就上床。據說,鐵佛寺下麵的那口井,原來是個湧泉,泉水流到西河,西河常年有水,可以洗衣,可以澆地,後來南蠻子得知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搠在井底,當然這是把寶刀,南蠻子是非別不可的,結果南蠻子別走了寶刀,湧泉從此不流了。又據說,許多年代之前,我們這地方家家都藏有黃金萬斛,原因是馬山肚子裏全是黃金,隻要拿兩條青黃瓜在臥馬石上敲三敲,石馬就會站起來,身後露出一扇石門,推門進去,裏麵的豆子、科子、玉蜀黍全是金子,你可適量地裝一口袋,待若幹天後拿兩條青黃瓜再去敲。這種不種莊稼吃金豆的辦法,自然能使家家成為巨富。後來,這個秘密被一個南蠻子窺破了,他拿青黃瓜敲開石門,進去看到一個大閨女正趕著一匹馬在磨綠豆。他不像淳厚的鄉人裝袋綠豆什麼的趕快出去,而是要拉閨女和馬。忽然石門發出轟隆聲,他看石門將要關上,急忙抓把綠豆往外跑,剛跨出石門,石門就*然合嚴。他看著手中的一小把金豆,懊喪之極,恨恨地往臥馬岩上撒了泡尿,從此石馬再也不站起來。關於南蠻子別寶的傳說很多,坑坑窪窪都留有南蠻子別寶的遺跡。當然,南蠻子幹這種勾當都是偷著幹的,被鄉人們發現,定是不饒,故此我就無緣看到一個別寶的南蠻子了。
畢竟別寶的故事十分誘人,我們一夥孩子受其誘惑,動了心,竟商量起別寶的事來。與其寶被南蠻子別走,不如我們自己來別,但苦於不知寶在何處。
我們找到了村中一位老者問:
“我們這裏還有寶嗎?”
“有。”
“在哪裏?”
“在地下。”
“怎麼看不到呢。”
“凡眼看不到。”
“南蠻子怎麼可以看到呢?”
“南蠻子眼裏點了鳳凰蛋。”
經老者點撥,我們始知要別玉得先找鳳凰蛋點睛。
鳳凰鳥我們在祖母做壽時掛的百鳥朝鳳繡屏上見過,想必世上是有的。一群孩子山上山下找了幾天,沒找到鳳凰鳥,卻奇跡般地找到了鳳凰蛋。這是一個從表土下挖出來的泥蛋。這個泥蛋不圓不方,怪模怪樣,大家一致認為是鳳凰蛋,並認為這比找到鳳凰還好,找到鳳凰要慢慢等它下蛋,現在一下子找到蛋,未必不算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