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暖雪(1 / 2)

第二十一章 暖雪

鄭州的梧桐是很有名的;它常使人聯想起夢幻般的綠色長廊,當然那是在夏天。但冬天呢?冬天它也很美——一種鐵幹銀枝構成的崢嶸美。

所以,不管夏天還是冬天,每逢不到鄭州,我總喜歡獨自在梧桐樹下漫步。

這次來到鄭州,卻在殘冬初春之交。路旁的梧桐樹似還在冬眠,但順著筆直的街道遠望,極處接著天際的樹梢已罩上一團朦朧的青色了。這青色漸近漸談,終於使你發覺身旁的樹,不過仍是光禿的樹罷了。

但畢竟春天來了,如果仔細看,就在你身旁光禿的枝頭上,也有些許葉苞。雪,大約不會再降臨了。我有些懊喪,因為我特別愛雪,可惜來晚了。

舅媽家裏住著一位從豫西老家來的親戚,他是一位中年農民,還是生產大隊的幹部,也在為雪懊喪。他說去冬雪下得太少,麥苗長得不好,他盼望有一場春雪,並且預言這兩天就會有這樣一場春雪。

他的預言,給我一種希冀,一種欣慰,但我卻不大信。舅媽十分相信這位“農民氣象家”,催我趁還沒下雪,趕快到烈士陵園去給父親掃墓。雖然還不到清明,但我不常來鄭州,這次也不能久留,天又可能下雪,我隻得聽從舅媽的話,提前去掃墓。

我們乘車沿著梧桐樹的長廊飛駛,遠處那團掛在樹梢上青霧,始終同飛速前進的車子拉出一定距離。忽然,那青霧在遠方消失了,出現了一片開闊的田野。我們到了效外。啊,原來春天的腳蹤已步到城邊。梧桐樹梢的青霧在這裏一下子化開了,化成了田野上的一派春光。它不再朦朧,它不在後退,它成了觸目皆是的春的色彩——那種明快的北國的春的色彩。

一壟壟翠綠的麥苗,一片片金黃的菜花,旋轉著,像無數條彩綢,在遠遠近近的村落間舞動。土崖上,平川裏,左一片右一片的桃林梨園,花鬧得落霞飛霧一般。公路在坡間起伏,這落霞飛霧,一時在上,一時在下,汽車像飄動在彩雲中。車窗外,不時變幻著的色彩並不繁雜,卻顯示出一種北國春天的莊嚴美。

我愛北國春天的這莊嚴美,因為即使它也披紅掛綠,卻仍有一處凜然的個性。比之“花開紅樹亂鶯啼,草上平湖白鷺飛”的江南春,似少一點柔媚,多一番轟烈;少一分嬌豔,多一分生機。憑窗俯望烈士陵園的青鬆和聳立的大理石紀念碑,更覺得北國連春天都有一種慷慨悲歌的氣勢。

為什麼北國的春天有這種個性與氣勢呢?我想那是它經過霜雪的緣故。

又是雪,我總念著雪。

回來時,我想在烈士陵園旁邊的梨園裏折兩枝梨花。園地的老社員慨然應許了。我把花拿到車上,回望瑞雪覆蓋似的梨園,不禁想起“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名句。我心想,但願這是一樹樹雪!

正在這時,那位老家來的親戚把頭伸出車外,突然驚喜地叫道:“下雪了!”

真地下雪了;我也把頭伸出去,仰起臉,讓雪花暖絲絲地在我的臉上消融。

“下吧,這場雪可暖人啊!”那位鄉親捧起手,貪婪地接著雪花。

雪花無涯無際地飄落下來,梨園神奇地擴展著,很快田疇就同梨園渾然一體,連汽車的擋風玻璃上也積滿了雪——也許是梨花吧?

車內,人們談論著田地的墒情,麥苗的長勢和麥子的收成。

難得的一場雪!據說去年一冬都沒下過這麼大的雪。回到舅媽處,我同老家來的那位客人談得很晚。好像因為雪,因為雪映白了窗玻璃,因為雪在寂靜的街道上同誰在輕輕談笑,舅媽新分的小單元裏,顯得分外溫暖。在一種輕柔的夢幻般的颯颯聲中,我們談論著家鄉。

其實,家鄉在我記憶中,能留些什麼呢?1944年日軍犯中時,我才十歲,戰亂中我背了個包袱,離開了那個窮困的鄉村。一別近四十年,一直沒回去過。在那裏早已沒有我的直係親屬了,但那裏卻有我兒時的記憶和記憶中臉孔模糊了的鄉親們。

奇怪的是,我對家鄉的記憶——無論是歡樂的或難受的,大都同雪有關。

雪原本就是冷的。但我同許多孩子們一樣,總感到雪有一種熱氣,每當落雪,心裏就暖烘烘的,止不住要在雪地上奔跑,嬉戲。我喜歡偎在大人身邊,望著燃燒的柴火,一麵在灰燼裏煨紅薯,一麵聽大人們講那些古老的、荒誕的故事。在除夕夜同,我喜歡同一群孩子一起,把爆竹插在雪堆上燃放,第二天早晨,再到覆蓋了一層新雪的雪地上,找尋九頭鳥灑下的血滴。據大人們說,九頭鳥是種惡鳥,它被楊二郎的天狗咬掉了一個頭,在除夕夜裏匆匆飛逃……

雪給我許多幻想。村西邊那條小河常常是幹涸的。我同小夥伴們商量過反雪埋起來,造一口清泉,像離杜康村不遠處那股終年流水、俗稱“嘟嘟流”的泉眼一樣。我們村離“嘟嘟流”八裏地,一次幹娘去洗衣服,我跟著她去過,那泉水美極了。如果我們村也有一口“嘟嘟流”,小河就不幹了,麥地就不旱了,到夏天,也不用每天給老師帶一瓶水了。我還想過讓雪花都變成鹽。伏牛山區,雞蛋換鹽的曆史,大既已經很悠久了。村民都用雞蛋換鹽,有時有雞蛋也換不到鹽。村頭黑蛋家幾個月不見鹽花,大戶大家碾韭菜花,他娘就洗一洗石碾,弄一些鹹水當鹽。有一次,我把黑蛋家的空鹽缸裝滿了雪,後來卻被他娘罵了一頓,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懊惱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