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南蠻子(2 / 2)

人們品唾棄南蠻子,即又想幹南蠻子的勾當。大家別寶心切,爭著用混蛋點眼,幾個大人也參加進來。點過之後,眼比吹進沙子還難受。開始大家忍著,心想這是凡眼變神眼的一個必經的熬煉過程,第二天一個個眼睛紅腫得隻剩一條線,就都忍受不住,以至於動搖了對那個泥蛋的信仰。我們支渠找那位老者責問。他把泥蛋托在手掌中掂掂重量,拉長臉冷笑一聲說:

“該瞎,誰叫你們用麻知了蛋眼!”

我們不知這泥蛋究竟是不是麻知了蛋,反正不會是鳳凰蛋了,為了解氣,就把它狠狠地摔在一棵椿樹上摔碎了。

我們想,得找一個南蠻子問一問。村東頭長鎖媳婦就是一個南蠻子,於是我們去到長鎖家。

長鎖媳婦不到二十歲,長得柔弱,還像個女娃。聽她說,她是唐河縣人,不同我們一個府,卻同我們一個省。幾個月前,她被拐賣到這裏,成了瓜匠長鎖的媳婦,長鎖用了五石瓜的價錢,買得這個嬌嬌柔柔的女子。婚後,夫妻還恩愛。村人卻對這個笑眉笑眼的弱女有許多看不慣,因為她喚“娘”不翹起舌頭喚“娘兒”,因為她隻吃辣子不吃蒜頭,因為她有一雙剛纏即放的大腳片,因為她納鞋底針腳比二奶奶納的針腳大,因為她竟在院子裏拍了一下長鎖的肩頭,因為唐河縣在我們村南邊二百裏,所以起初是二奶奶們,後來越來越多的村人在人前人後都稱她為蠻子、小蠻子、南蠻子。

我們一群孩子找到她。

“有沒有鳳凰蛋?”

“有,有,”長鎖媳婦快活地從瓦罐裏拿出幾個新鮮雞蛋,“給。”

“誰要這雞蛋!”

“我給你們煮煮吃好嗎?我給你們煎煎吃好嗎?”

我們要的是鳳凰蛋,我們不領這份虛情假意。我們一群孩子認定她藏著鳳凰蛋,想用雞蛋糊弄我們。她藏著鳳凰蛋作什麼?還不是想別寶!

不久,村中傳說長鎖媳婦是個別寶的南蠻子。緊接著二奶奶宣布,她家的牛槽被動過了,槽下麵的一隻金牛被別走了。

長鎖媳婦被視為不祥的異人,村人都疏遠她,一堵看不見的牆將她隔離起來。

她到井邊打水,我們一群孩子在井台旁邊喊:

蠻子姐,蠻子妹,

蠻子老婆陪瓜睡。

蠻子藏著鳳凰蛋,

別個鳥龜當寶貝。

她搖著轆轤,淒然台起頭說:

“跟我回家,我給你們鳳凰蛋吃。”

“誰吃你的臭雞蛋!”

她挑起水桶,低頭走過。孩子們望著她的背影,投去一陣土塊。一個土塊落進水桶,濺了她一身水。她突然回過頭來,哀怨地凝視我們片刻,眼角湧出淚水。我心頭震了一下,但很快又跟著夥伴們大笑起來。……

蠻子姐,蠻子妹,

蠻子老婆陪瓜睡。

村中經常響起一群孩子的喊叫。一天黃昏,瓜匠長鎖感到碗裏的麵條切寬了,麵條寬了好像是件不全規矩的丟人事,不禁身上一陣燥熱,將碗一摔,打了媳婦一頓。

長鎖媳婦跳了井。

我站在長鎖媳婦的床頭,不敢直看那張蒼白的麵孔。

“長鎖嫂,我們不亂喊了……”我終於說。

蒼白的麵頰慢慢泛紅,絨絨的眼睫在淚水中漂浮。

“我把鳳凰蛋都醃著,醃好了給你們吃。”她說。

自此以後,我不願再聽南蠻子別寶的故事,並漸漸悟出一點道理:寶是鄉人們自己槽蹋掉的。

我在地處百粵之地的廣州生活了三十餘年,忽然想起故鄉流傳的這些南蠻子的故事,感慨不已。廣東早已不是蠻雲蜑雨、瘴山癘水的絕域,數十年來,它往往開風氣之先,經濟文化較我的故鄉發達。可能因此之故,像我的鄉親過去稱南方人為南蠻子那樣,如今廣東人把北方人稱為“撈鬆”,這是耐人尋味的。“撈鬆”究為何意?是“老兄”的諧音還是“老鬆”的演化?可能廣東人也說不清。在我家鄉,“老鬆”即“稀鬆”,亦即沒有料、沒有能耐、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意思。稱“撈鬆”可能是戲言,但這戲言中難道不會隱含著當年中州人把南方人稱作南蠻子的那種偏狹意識?偏狹是愚昧的表現。誰故步自封,傲視他人,誰把自己視為正統,忘記了中華文化是各民族人民、各地區人民的共同創造,誰就要在製造長鎖媳婦之類悲劇的同時,扮演悲劇的主角,成為印第安式保留地裏的子民。

1987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