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也給我一種壓抑,一種悲哀。一個討飯的老人,嗚嗚地吹著一根粗竹筒,雪夜在村中徘徊。雞叫頭遍時,那揪心的嗚嗚聲停止了。第二天我去上學,看到同學們圍著一堆雪,吵嚷著。老人僵直地躺在路邊,白雪覆蓋在他那皺烈的臉上,覆蓋在光滑的竹筒上。又一個雪夜,幾聲淒厲的槍聲,死寂的山村騷動了一陣,黑蛋的哥哥被抓了壯丁……
我的許多黯淡的記憶,都是同潔白的雪聯在一起的。但雪,也給予我許多幻想。
剛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連著寫了幾篇日記,記的都是雪。一篇寫教室門前的積雪;
一篇寫積雪融化後變成的水潭;一篇寫小潭被陽光蒸發,地麵又成了黃土“……水潭到哪裏去了?它被太陽拉到了天上。天那麼高,我們怎能把水潭找回來泥!”級任老師在這幾篇日記後麵批了許多字,還把我叫去,稱讚這幾篇日記寫得好。老師的話傳到了祖母耳中,對孫兒們一向嚴厲的祖母,那幾天竟然對我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還拿我向客人們誇耀。雪激起了我當發明家、科學家的細想,幻想著將來有一天能用雪造泉、造鹽,造抵抗日本鬼子的炸藥。……我同大人們爭論,大人們嘲笑我。我往往一人跑到寨外,向茫茫的雪原深處跑去,直到我忽然感到熟悉的景物消失了,我才從一個幻想的世界醒過來,急忙尋覓著我那已經變淺的腳印,在迷漫的雪花中,向淒清的村中走去……
我留在村外雪地上的腳印,早已沒有了。但每當看到雪,我就想起那腳印,想起那離開近四十年的村莊。
雖然,如今我走進村子,連一個人也不會認識我;雖然鄉親們根本不會想到異鄉會有一個眷戀著他們的人,但我確實常常想起他們,我總想多知道一些他們的生活景況,總希望他們的生活好起來。
這一夜,舅媽的親戚給我講了許多家鄉兩年來的近事,也許了許多留存在我記憶中的地方和故事。“嘟嘟流”還在不停地流。那所辦在廟裏的中學擴大了,成為全縣的重點中學。杜康村的杜康酒,總是供不應求……
“唉,這兩年,鄉親們的日子總算好起來啦!”他歎口氣,欣喜地說。
“去年分配咋樣?聽說麥子分到二百多,可真?”我有點緊張地問。
“咋不真!”他說,“去年咱們每人平均分了二千五百多斤紅薯,二百六十八斤小麥!”
“真的?這數字沒有虛吧?”
“虛個啥?這數字就像銅錢摔在石板上,硬碰硬地丁當響,能有虛?”
“分二百多斤小麥。去年在泰山碰到個家鄉人,他這麼說,我還不大信……”我的喉嚨咽著了,我感到眼睛熱辣辣的,淚水湧出了眼角。
我知道,這兩年隨著黨的農業政策的步步落實,全國農民的生活就像廣東音樂《步步高》一樣,一年一個樣。像廣東這樣原本比較富裕的省份人,人均分配一千兒八百元的生產隊、生產大隊有的是,就連魯西南那樣曆史上的窮地方,銀行裏千字號、萬字號的存戶,也不稀罕。比起富裕的地方,每人平均分配二百六十八斤小麥,提起來似乎叫人臉紅,可是這個數字卻使我在這個雪夜裏,止不住激情的熱淚。
雪不停息地落著。襯著街燈的光,滿天雪花像一張斜紋簾子一樣,掛在窗口。
我想起1974年春天,在隴海線上的夜車裏,我同一位海軍戰士麵對麵坐著。他來自我的家鄉。我向他問起家鄉的收成與分配。
“麥子嘛,每人隻分了六斤小麥。”他說。
“六斤?”我詫異地問。
“六斤。”小站的燈光掠過了他的臉。年輕的臉上露出苦笑,他的聲音簡直使人覺得有點冷酷,“不過,秋收分了千把斤紅薯。有紅薯啃,還死不了人。”
“隻有六斤麥子……”我沉思著喃喃說。
“就這還天天大批“唯生產力論”呢!”車輪卷著年輕同鄉憤怒的聲音滾動著,幾年來一直在我心上滾動著……
二百六十八斤小麥,不算多,但卻是六斤的許許多多倍。
有了這場春雪,今年的小麥收成一定會更好。
我睡著了,緩緩飄落的雪花慢慢把我的夢覆蓋起來。我感到雪是暖的。我像青翠的小麥苗一樣,正在做著一個美麗的夢……
第二天清早,路旁梧桐樹的枝幹上積滿了雪,遠處的青霧變成了銀色的閃光;望著好閃光,我知道春天真地來了。
1982年10月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