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長槍做什麼?要我去換崗?”四小姐推了我一下,高聲笑起來。我驚詫地望了望她,感到她近來變了,說話聲音大了,笑的聲音也大了。
“你想要支短槍?女孩子玩支短槍護護身要得。”我說。
“短槍都有哪一些?”
“大機頭、二十響、八音、左輪,短槍的種類多得很,你想要哪一種呢?”我炫耀著自己關於武器的知識,我是從槍林中長大的,知道許多槍支牌號。
“哪一種最好用,最輕便?”
“左輪,當然是左輪。”我說得很肯定,“左輪隻要把保險打開,你情扣了,遇到瞎火輪子會自動轉過去。”
“那就給我偷支左輪吧。”
四小姐,不是今天我才想起來向你訴苦,那時候我答應了你之後,確實犯了難。因為左輪不多,隻有幾個高級軍官佩帶。幸好父親的隨從參謀帶一支,那天他跟著父親來看我們,把槍掛在牆上,我就從皮套子裏將槍抽了出來。隨從參謀發現槍不見了,還當是同父親騎馬過河時丟了,我還陪他到河灘上去找過呢。
我把左輪交給四小姐,還陪她到楊樹林裏試槍。我教她怎樣裝子彈,怎樣瞄準,她打了兩槍,跑過去看看打在一棵楊樹幹上的兩個彈洞,很高興的樣子。
晚霞像一條條將燼的木炭,變成了暗紅色。河水反射出幽光,白楊樹的一邊樹幹成了血紅色,像廟堂的廊柱,莊嚴肅殺。在夜幕拉開之前,楊樹林裏忽地明亮了一陣,四小姐把左輪放進一個有刺繡的手提袋裏,蹲下身,雙手攀住我的肩頭, 凝視著我:
“三弟弟,答應我不對任何人說。”
“我不說。”我望著她的大眼,夕陽把血注進這雙眼睛,猝然我想起《海的夢》中那個眼睛發紅的女人,心頭一悸。
“永遠不說?”
“永遠不說!”
四小姐猛然把我摟在懷裏,不知為什麼哭了。
下麵發生的事,約袁二少在袁家崗和我坪之間的關帝廟會麵。袁二少去了。四小姐把左輪手槍從手提袋裏拿出來,輕輕地往布滿灰塵、香火冷落的神案上一放說:
“你不是要槍嗎?我拿來了。”
“一支?”袁二少哼哼一笑,拿起槍,眯起一隻眼看看槍筒,對著槍口次了兩口氣,“槍倒是支好槍。”
“一支不夠?”四小姐說,“裏麵有粒子彈,你嫌槍少,可以把我打死。”
“你真會說笑話。”袁二少把槍放回神案。
四小姐拿起槍,笑笑。
“你不要這支槍,那我就收回了。不過這粒子彈得留給你!”
袁二少還未醒過神,一粒子彈已穿過了腦袋,死了。
袁家作惡多,仇人多,不會想到袁二少是四小姐打死的。
袁家那邊忙著給二少辦喪事,我坪這邊四小姐宣布“守節”,終身不嫁。汪五老爺要袁家出二萬銀元修牌坊。此等貞烈,鄉人仰之,袁家不敢說這牌坊不修。經人在中間調解,牌坊從簡,袁家拿出二千元現大洋,在我坪修一棟宅院,給四小姐居住。四小姐在這棟宅院裏辦了座鄉村小學,自任校長,艱難創業,辦了幾年,這間小學倒辦出了點名氣來。解放後第二年,四小姐來省城出席勞模大會,我見到過她,雖說黑發裏夾了一些銀絲,但風韻依舊。又過幾年,聽說四小姐交心,說出了那件事。起初人們認為她勇殺惡霸,為民除害,堪稱巾幗,但以後幾經折騰,又說她有血債,被當作女惡霸押赴刑場,驗明正身,認認真真地給鎮壓了。
這真是一場夢。……
今天,四小姐的花貓那麼怨恨地盯住我,那雙黃眼珠子幾乎要彈出來,一定認為那些事是我說的,我不不會那麼卑汙。……原來四小姐你並沒有死嘛,你怎麼幾十年沒有變樣,不那麼好看呢?你的花貓也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你說說它,別叫它那麼看我。
你不語,隻是抿著嘴笑,你過去一樣,不過那對笑渦有些僵,笑得淒楚。
我想起剛才接到的那封信,鉛印的,蓋著紅色的大印,很鄭重的。我又仔細讀了一遍,原來這是給你平反的通告,你被稱譽為鄉村教育家,為你恢複了許多稱號。……
也許,四小姐不是死了,那隻花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