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家鷂
那時，我把你當作鷹，你很高興，後來有人說你是鷂，我也說你是鷂，你就恨我了，常常在暗處用兩隻圓碌碌的眼盯著我，盯得我背脊不禁麻麻的。
按理，你可以稱作鷹，十四少爺把你當作鷹；你是他養的鷹。
聽說十四少爺養了一隻鷹，我們都去看。這鷹體軀不大，頭微方，眼皮總是搭蒙著，偶爾張開，雙目滾圓，黃色的眼珠子正中有個黑點，亮得極似深孔；彎曲的喙上塗層釉光，褐羽上疏落酒些灰色的斑點。它整日站在架子上，雙爪緊抓架端的圓木，一隻腿套在鐵鏈的皮套裏，樣子並不凶惡。
我走到架下，你張了張眼，又瞌上灰色的眼皮。我驚訝，我感覺到了在那一瞬間從你眼裏流露出的憂傷。怎麼逗你，你也不再睜眼，你不忍再看腿上的鐵鏈，懷著悲哀與憤怒，回憶著山崖、藍天和那自由的甚或可以說是和平的生活。由於孤寂，過了幾天我再去看你，你竟給我講到你在山崖上的窩，你的夥伴。你們嬉戲著，張開長翅遨遊在雲中天外，像任由海波推逐的帆船，沐風浴光，溶解在大自然的空漠之中。猝然，你們束緊翅膀，像黑色的冰雹直墜山澗，當麵臨粉身碎骨的霎那，長翼倏地張開，翅尖掃著岩石和澗水，一聲長嘯，唳天裂空，飄過山巔。也有殺戮，隻是因為饑餓。你扇動翅膀，聽到鐵鏈的響聲，又瞌起眼，寂默不語，神情黯然。
十四少爺訓鷹，可不像我二哥訓小雀。二哥從麻雀窩裏掏兩隻雀雛，每天將饃嚼成糊狀，塞進嗷嗷呼叫的大嘴裏。雀稍大，就捉螞蚱來喂，噙著一支支小旗飛去飛回。十四少爺訓鷹，陣仗就不同了。
第一步是熬鷹。燒一柱香插在遠處，整夜不讓鷹睡，不讓鷹瞌眼，要鷹注視香火，給鷹練就一對更銳利、更專注、更有目的性目光。
第二步是餓鷹。每天給鷹很少食物，使鷹在饑餓中燃起貪婪的欲火。
第三步是放鷹。把鳥雀縛在樹幹上，讓鷹飛捕，捕到後，不讓鷹吃這鳥雀，而饗以別種肉食。
十四少爺就是這樣馬你訓練成一隻獵鷹的。
那一天，十四少爺肩上架著訓好的鷹，上了山。走進一片樹林，濃蔭裏傳出幾隻喜鵲的鳴叫。十四少爺聳聳肩，鷹猶豫一下，飛了去。幾聲慘叫，鷹用利爪抓住一隻白胸白背的喜鵲飛回，將獵獲物摔在地下，快快地走開，並沒有顯出勝利的喜悅來。十四少爺丟給鷹幾塊牛肉，掂起羽毛蓬亂、脖勁沾血的喜鵲看了看，扔進草叢裏說：
“喜鵲肉是不好吃的。”
翻過一個山丘，鷹飛出去抓捕了兩隻肥敦敦的鷓鴣。十四少爺高興地提起死鳥在鷹頭上轉一轉，用一枝柞樹條穿進鳥嘴將鳥串起來。在大自然中十四少爺對鷹進行著選擇訓練。
我同二哥常跟著十四少爺到野外放鷹。這隻訓練有素的獵鷹，每次都能捕獲許多鳥雀。隻要聽到鳥叫，隻要十四少爺一聳肩，鷹飛出去幾乎沒有撲空的。它的獵獲物越來越多，鷓鴣、鵪鶉、竹雞、鴿子、麻雀甚至雉雞，隻要碰到它，沒有不喪生的。每次告捷歸來，十四少爺的柞條串都是沉甸甸的。
一天清早，我們趟著草尖上的露水，趟著草叢土的菟絲花，看十四少爺遛鷹。林間有隻黃鸝婉囀地唱，唱得那麼好聽， 令人閉上眼都能看到一片彩霞。幾隻雲雀在雲穀中穿梭，一聲聲悠遠綿長，忽高忽低，如空穀來風，飛泉流韻，令人神往。鷹躁動不安，十四少爺抬起手在它脊背上先摸著，它卻猝然飛起，鑽進樹林，婉囀的歌聲被慘叫代替，它飛回時，隻見那利爪深深刺進歌者的喉管。它知道這唱得好聽的黃鸝不合十四少爺的食味，就把將死未死的獵物扔在草地戲耍；它讓求生的黃鸝匍匐著鑽進灌木叢，又毫不費力地將黃鸝抓出來，如此再三，欣賞著弱者的觳觫和掙紮，玩一場殘酷的遊戲。這種遊戲，我已經不隻一次地看到了，當它從主人眼裏看到收獲過望的喜悅時，常常再捕一隻鳥雀這樣戲弄著，為了表現自己的勇猛以取悅主子，也為了發泄嗜血的愈燃愈熾的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