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四小姐(1 / 3)

第十八章 四小姐

四小姐抱著那隻花貓來看我。花貓告訴我,四小姐已經死了。四小姐趁我不注意,打了那貓一拳,那貓“喵嗚”一聲逃開去。

我也認為花貓該打。四小姐仍是這般好看,怎麼會死了呢?

幾十年前我認識四小姐的時候,她就是這般好看。父親說山裏的水好,出落得姑娘家一個個野百合花似的。母親最不耐煩父親說這種話,我也對父親的觀察有懷疑,但四小姐的長相卻是無可挑剔的。月盤臉,皮膚細嫩如脂,稍濃的彎眉下一雙山裏姑娘少有的大眼文靜而有靈氣;嘴角微微下垂,嘴唇的曲線很美,惹得那對淺酒渦常蘊著怨艾的微笑;她身材適度,體態豐盈,說不出的端莊秀麗。更是那說話處事,嫻淑聰慧,出脫一種大家閨秀的風韻,十分魅人。父親一誇四小姐,母親就不滿地頂撞他:

“那你娶了來。”

這話厲害,隻幾次,父親就不再提四小姐了。

確實,汪五老爺正為四小姐的嫁不出去發愁。

我坪的兄弟姐妹行是按輩順排的,用當今的話說,就是統一編號。

汪五老爺膝下有五位千金:三小姐、四小姐、七小姐、十七小姐、十九小姐。其中四小姐最得五老爺寵愛,也最使五老爺生愁。

四小姐二十三歲,女子高級師範學校畢業已經四年,還未出嫁。不是因為四小姐說不下婆家,而是因為四小姐早已說下婆家。在她九歲那年,她正在白河邊摸小魚,五老爺已把她許配給袁家崗大戶袁家的二少爺。

袁二少不是不喜歡美麗的四小姐,他在城裏念高中時,同四小姐見過麵,給四小姐寫過情書,還把剛學會的兩個英國字“my dear”用來稱呼四小姐,洋派十足。

中國有許多洋派人物之所以可悲,是他們往往隻曉得穿西裝,叫“dear”,而心裏那根又粗又黑的辮子是萬萬不肯剪的。

袁汪兩家為四小姐的陪嫁問題,謙和地爭議了五年而不得要領,儼如談一筆生意,袁汪家的二位老爺都麵帶笑容,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白河沿岸的民情:窮娶不起媳婦,富嫁不起女。袁家要的陪送除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雕床繡帳、腳盆馬桶等新娘所需的一應妝奩之外,還有新郎所需的一份彩禮。這份彩禮袁二少是堅持要向“my dear”的父親要的。袁二少畢竟開通,深惡將婚姻當作變相金錢交易,一讓再讓,最後開給老泰山的禮單是:機關槍三挺、中正式步槍一百二十支、二八盒子十支,另外,體恤到老泰山找幾門大炮確非易事,權且要九個擲彈筒充數。這個禮單大約剛夠武裝一個連。袁二少讀到高中,學貫中西,如在前清,可居舉人之尊,國難當頭,理應作一番事業,或拉隊伍抗日,或剿共保土為王,沒有一個連墊底是不行的。汪五老爺本認為賢婿的要求不為過,無奈家道中落,我坪是棵中空的大樹,砍不下幾擔柴來去換槍。毀掉婚約也是不行的,事關臉麵問題,家風問題,女兒的名聲問題。所以五老爺想到他的掌上明珠隻能唉聲歎氣。

二十三歲的姑娘,在那時已經算是老姑娘了。我想四小姐心裏一定很苦,很發愁,可是我看不出來。她的神態很恬靜,臉上總含著笑。

我們是逃難借住她家的。她住的房有一條很寬的回廊,天熱,大人在回廊下給我搭了個床,正靠著她的窗口。因為我常常依著窗口看她,同她說話,她說話很好聽,聲音很溫柔,從不會像我姐姐那樣,大聲大氣的。我叫她四姐姐,她跟著我姐叫我三弟弟。我愛看書,看樣子她很喜歡我,常給我書看,她有許多書。《太平洋風雲錄》、《寄小讀者》、《魍魎世界》、《小婦人》、《周恩來與鄧穎超》、《彷徨》等等,這些書都是她給我看的。看不懂的地方,我就爬在窗口中問她。有些事情可能她也不明白,但我一定要她說明白,纏得她沒法子,就佯嗔著臉說:

“自己去看吧,別煩我!”

等一會兒,她聽不到外麵的聲息,又會在窗裏喊:

“三弟弟,你在做啥?”

四小姐常常坐在窗下的書桌前,看書、繡花,或者抱住花貓,一麵用豐潤的有四個小窩的手捋著那黑白相間的柔毛,一麵張著一雙大眼望天。天上有時有幾朵雲,幾隻鳥,有時什麼也沒有。她這樣望著望著,我感到她不會不知不覺地飄了去,就怯怯地叫一聲:

“四姐姐。”

四小姐看書很專注,不像我。我常打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