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河戲
她是一條魚,許多年後,我仍認為她是一條魚,一條小白魚。
昨天,我又看到了你,小白魚。
她是美麗的白河裏的一條小白魚。月光下,她在清波裏一閃一閃;我想那閃動的是她的細鱗。
她有鱗嗎?她是魚嗎?有時我懷疑。但我不能懷疑那條在地圖上叫做白河的美麗的河,不能懷疑她在白河的存在。
我是個孩子。你呢?也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女孩。
我赤條條地順著淺流往下漂。斜仰著身子,讓流水推動著,腳跟剛觸著河底的細沙和光滑的卵石,愜意極了,就像在我那缺水的家鄉,孩子們玩的推小車遊戲。你不知道什麼叫推小車吧?一個孩子斜仰著身子,馬後腦勺擱在另一個孩子的雙手裏,被推著前行,看著樹梢,看著深深的天和在天上遨遊的鷹。那時我想到飛,幻想自己變成了鷹。當然我沒變成鷹,因為我的雙腳還在地上,我還得被同伴推著。現在推著我的是透明的搔得人癢癢的流水。我望著天,太陽圍上一個五彩的光環,陽光撫得人家的眼皮酸酸的,風從波上走過來,在我耳邊笑笑,笑笑。這次我幻想我是條魚,我真的是條魚,原來魚兒生活得這般自在,說不定還能遊進大海,那大海是什麼樣子呢?我這條魚開始思。灘頭一股急流甩了我一下,我沒能停住,被甩進一個深潭,腳踩不到河底,我著了慌,吃了幾口水,原來魚兒也有不舒服的時候。……
“咯咯咯咯……”是白鴿子在叫?不是,是一個女孩子的笑聲。
我看到了她,她坐在凸出水麵的巨石上,笑得前仰後合。我惱恨地望了她一眼,感到羞辱,又嗆了幾口水。從黑色的石壁上垂下一隻白嫩的手臂,我好不情願地抓住一隻小手,攀上巨石。
我垂頭喪氣,水淋淋地坐在你的身旁,低頭瞧瞧赤裸裸的身子,臉發燒。
“誰叫你坐這裏?”我猛呼口氣,掩蓋自己的羞漸。
“噫,這地方是你家的嗎?”
“你為什麼坐在這裏?”
“為了救你,為了不讓你被魚啃了。咯咯咯咯……”
“我不會淹死的,我是魚……”
“你是條什麼魚呀,泥鰍?”你推了推我的瘦肩膀。“要變魚,得請我教教。”
“你是魚?”我瞥了你一眼。
“上輩子我就是魚!”
我垂下頭,徹底泄了氣。我想,我這條魚,將被這熱辣辣的石頭烤死。
“不好意思是吧?”你仍過一大把柞樹枝,“蓋一蓋。”
我用樹枝蓋起下身,想起了人類的祖先,氣壯了一些。我看看她,她穿一件柞蠶絲的淡黃色短衫,腰身很窄,顯出微微隆起的胸脯,一雙鳳眼裏流動著青山綠水,很好看的。由於她穿件綢衫,我想她是嫘祖。既然我是人類的祖先,當然她也應該是人類的祖先。
想不到,你真向我講到祖先們的事。
“你們的祖先就不穿衣服。”你說。
“你們的祖先呢?”我感到你說得怪異,你像不同我住在一個星球上。
“我是魚。”你說。
“別騙我。”
“到夜裏我就變成了魚。”你扯扯身上的綢衫,仰起臉,挺認真的樣子“這衣服是他們硬要我穿的,別扭死了,隻有到晚上,我才自在。”
“你編瞎話 誑我。”我有點害怕了,不知你是鬼是仙。
“誰要誑你?到晚上你來看就是。我還可教你變魚,你不是想變成魚嗎?”你柔聲柔氣地說。
“我不信,”我說,揶揄地直望著你,“哼,我能猜著你是第幾小姐,第三十小姐吧?”
住在寨子人們是一個大家族。我知道他們有五個老爺,二十八個少爺,三十四個小姐,還有許許多多太太、少奶、小少爺和傭人。
“我不住在寨子裏。”
“你住在山裏?看山蠶 的?”
“我不住在山裏。”
“那你住在天上?”
“我不住在天上,住在天上多無味。”你說,笑著站起身,“咯咯咯咯,我住在河裏。”
一條淡黃色的弧錢,映著陽光,像巨石上飛起的霓虹,紮進河裏。
“咯咯咯咯,我就住在這條河裏……”
我還沒有看清,她已經從那五彩繽紛的浪花中隱去了。
我的身子顫抖一下,心頭一陣悚懼。
夜晚,白河流經月亮,帶下來滿河床的銀光和桂香。雲影推著潔白的沙灘緩緩移動。灘頭的碎浪跳躍著,發出一片嘩嘩的河笑。由於這笑聲,別的聲息都隱去了,大自然沉浸在恬靜之中。
我走向夜的白河,走向美麗而神秘的白河。
我把衣服和在沙灘上。涼生生的河水浸過我的腳踝,浸過我的膝蓋,浸過我的腰部。我停住步,好像有許多手在拽我的腳,我想起水鬼,心怦怦亂跳,但仍懷著隱秘的希望向對岸張望。我害怕又希望她真的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