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河戲(2 / 2)

風從山丘柞樹叢中走出來,腳板子把水波踩得叭叭直響。柞樹叢中有一盞燈,我知道那是看山人的燈。燈光搖曳著,溶進了螢火蟲和星星的光海裏。一片雲飛過,巨石上溢出了月光,一個白影閃了一閃,恍恍惚惚又鄧小平見了。

對岸*崖的陰影裏,飛遊著幾點螢火,明明滅滅,像神怪的眼。我膽怯了,高聲呼喊起來,“嗬嗬嗬嗬——”我不知道你的名字,隻能這樣喊。

我想起你說過你是魚,又把嘴貼著水麵:

“嗬嗬嗬嗬——”

對岸傳來回聲:

“嗬嗬嗬嗬——”

我聽聽,是我的聲音:再聽聽,不是我的聲音。

突然,我的腳麵被什麼觸了一下,那東西很滑的,像魚;我剛要抬腳,雙踝被猛烈地一拽,身子沒入水中。

“水鬼!”我不覺叫了一聲。

“咯咯呼咯咯……”一陣惱人的笑。

“原來是你,真嚇人。”我掙紮著在水中站穩。

“誰嚇你啦?不是你喊我嗎?”

清波吻著她的圓潤的胸脯,露在水麵的雙肩和浸在水中的胴體,像水晶一般晶瑩。被流水衝開的發辮,蕩漾著, 襯出她皎潔臉盤上的嫵媚為。我癡癡地站著,被這美麗的景象所震懾。

“你不是想變成魚嗎?”你問。

“你是誰?”我問,問得真傻氣。

“我是魚。”你笑笑,用鳳眼斜睨著我。

“你怎麼是魚呢?”我又問。

“我說過,我前世就是一條魚。”你無心地拍拍水,“我前世就住在這條河裏。”

“你死過了?”

“我再生了。”

“你是條什麼魚呢?”我望著你潔白滑潤的身子,想起了那個童話,“美人魚吧?”

“咯咯咯咯,一條小白魚。”你笑著甩了下頭發上的水珠,伸出手臂說,“來吧,我教你變魚。”

那時,我還小,我握著她柔軟的手,身子浮了起來。我被她牽引著,在波浪上漂遊;又攀著她的肩頭,走進深潭。忽然她把身子一沉,我失去了依傍,掙紮著,慢慢浮出水麵,一個溫柔的身子把我托起。但一閃,一個白影倏然消失。我聽到石崖下有笑聲,笑聲像無形的手臂,牽引我奮力遊去。

“對啦,就這樣遊吧。”

她把我送到河這邊,又遊回去,登上那塊巨石,擰了擰頭發,穿上衣服,溶進月光裏去。

第二天夜晚我又找到了她,跟著他遊水。以後許多夜晚我都在白河的細波裏看到她——小白魚。

漸漸,我為自己不能如她一樣變成一條魚而苦惱。

一天,我坐在巨石上凝望懸在清水裏的魚兒,她來了。她帶來很多剛從繅絲鍋裏撈出來的蠶蛹;山蠶的蛹大如鴿卵,飽滿香甜,很好吃,我們吃了許多。

“我為什麼變不成魚呢?”我問。

“因為你是蠶。”她說,“人最要不得的是發明了衣裳。人穿上衣裳,就像蠶作繭一樣,人養蠶是為了作衣裳,人穿上衣裳就比蠶更槽。”

“是嗎?”我迷茫了。

“人還把衣裳弄得花樣越來越多,像唱戲的一樣,沒有了自己。”她的小嘴真會講,不知這番道理是從哪裏聽來的。“前幾天在河邊唱戲,我們不是看了?那唱花旦的小彩鳳,戲裝換了一套又一套,台下那個好端端的小彩鳳就不見了。我真替她難受。”

“你說的真怪。”我向河裏拋了一顆石子,“你不是也穿衣服嗎?怎麼你就能變成小白魚呢?”

“咯咯咯咯,”你的笑聲真好聽,許多年我沒有再聽到了。“這有什麼怪,那小白魚是我的魂,我的魂,我的魂……”

我遊過河,聽到你在後麵高喊:“你有魂嗎?”

“你有魂嗎?”昨晚我又聽到這呼喊聲,我又看到那條河。

塞裏的上少爺常常同我的兩個哥哥去炸魚。他們把手榴彈投入急流注入深潭的當口。魚喜歡在這些地方嗆水,一個手榴彈炸開,被震暈的魚白花花地漂成一片,有鯽魚、鯉魚、鰱子、脊花 ,還有小白條魚……他們成筐成筐往上撈。

我看到你憂戚的目光。你緊抿住鮮豔的嘴唇,不笑,不說話。

一次, 十四少爺和哥哥把一道河岔堵了,把上遊的魚往裏麵趕,像往布袋裏趕一樣,

然後把河岔的水戽幹。水塊幹了,整個河岔一片銀白,有多少魚啊!你猛然抓住我的手臂,嘴唇被打戰的牙齒咬得發白。你哀惋地望著我,央求道:

“快救救這些魚,這條河要毀了!要死了!”

我沒有理睬你,我同哥哥們一起沉浸在瘋狂屠殺的快樂中。

從此,我再沒有見到你。

昨晚,我夢到了你,還是你真的過來,小白魚?

我聽到河的哭泣了。我向對岸呼喚:

“小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