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幾天,我發現了一個很令我振奮的情況。我家的大灰狗,無可置疑地成了這些喪家之犬的領袖。這支烏合之眾擴展得很快,不幾日已達到三十幾隻,它們在大灰狗帶領下,嘯聚山野,打家劫舍,是否吃過別人家的孩子,確很難說。狼也,狗也;甥也,舅也,難以明辨。
大灰狗的家譜,我們從未查過。從前它是很溫順的。可能由於種的緣故,也可能由於營養,它長得比它的同類高大許多。皮毛灰黃發亮,如錦緞;四隻白蹄,鼻梁兩邊有兩道黑紋,耳直嘴寬,長相威武,小時候我騎在它身上,它竟能馱著我走。大哥去洛陽,它相跟左右,並能從洛陽單獨回到村上。它從不傷人,根本沒想過去當狗群領袖,如今落了草 ,驟然變了個樣了。
大灰狗不常在家了,往往幾天看不到它,回到家也騷動不安,一身灰毛無緣由地驀然紮起,兩耳微痙,發紅的兩眼像燃燒的火炭,噴射著熱情與野性。身上傷痕不斷,不知何時何地何因,它弄了這麼多光榮的印記。它對劉堂叔賜予的剩菜剩飯,已不屑一顧了,甚至為過去吃了那麼多的嗟來之食深感羞慚。
它帶著狗群咬傷了令村的驢,鄰村的人找上了門。
“你家的大灰狗帶領一群野狗,半夜闖進驢圈,一口氣咬傷叫驢一頭,小驢駒一頭。起先我們當是一群狼,當是白蓮教放出來的東西,用水潑,水潑在身上一抖就幹;用槍打,大灰狗竄上去咬住了槍把子,把拿槍人的手都咬爛了。後來一條狗挨了棍子叫了幾聲,我們才知道這是些狗……”鄰村的人說。
“你們怎知道那大灰狗就是我家的?”劉堂叔反問。
“它屁股上有條刀疤,是上個月留下的。”
“嗬,原來是你們砍的呀,我正找凶手呢!”劉堂叔兩眼突出,下意識地捋起了袖筒。“一頭傷狗,一頭傷驢,兩清!”
二伯喝住劉堂,要他量了二鬥麥子給鄰村的人,算作賠償。二伯很氣惱,要劉堂和幾個傭人,用鐵鏈將大灰狗鎖了,嚴密地圈在炮樓的底層。
第二天一早,劉堂去給它送吃食,看到木門欄了個大洞,門裏留下一截鐵鏈。劉堂頹然靠在門框上,喟然漢道:
“再拴不住了,心野了!”
以後,近鄉關於狼的傳聞更多了。大都說一隻大灰狼,每當月明星稀的夜晚,像一道灰色的閃電一樣,在門前窗下竄過。增經幾次用槍打它,沒有打中。有人說這是一條瘋狼,因為它確實咬死過兩條同它在山路上偶遇的狼。
交春,殘雪像浮冰一樣漂遊在褐土的波浪上,剛發萖的麥苗,用綠色的聲響,呼喚冬眠的大地。朝霞像一隻躲在柳林裏的錦雞,被沒有葉苞的柳條撕揉得羽毛亂飛,血濺半空。遠處的柿子樹,張開黑色的手臂,幹嚎著,向天籲請一個好收成。饑*用它無情的大手,緊緊卡住大地的喉嚨。大地發出陣陣痙攣,在死亡中掙紮。
沉寂的早晨,突然被一陣越來越近的奔突聲所騷擾。我同幾個在麥地裏打土仗的孩子,驚懼地望著地平線上一片黑雲般的東西,向這邊壓來。
“狼!”
“狼!”
“不是狼,是野狗!”
我們因恐怖而忘記了挪動腳步,隻是怔怔地望著。
這群野狗在我們麵前來了個急轉彎,在不遠處一片亂葬墳地上,戛然停住。
野狗瘋狂地扒開墳頭的泥土,葬得淺的棺木,很快露了出來。
野狗圍著棺材轉來轉去,有的低叫幾聲,用爪子刨刨朽木板。
一隻脖子圍圈鐵鏈的狗,威武地站出來,不可一世地掃視著狗群,像在下達一個命令,狗群靜了。
“這是你家的狗。”一個孩子低聲說。
“它野了。”我說。
大灰狗向後退了十幾丈遠,望望棺材,一聳毛,疾步向棺材衝去。
“咣”地一聲,大灰狗的頭撞在棺材頭上。它晃晃頭,站在一旁,威嚴地瞪著狗群。
狗群迅速排成一列縱隊,比照大灰狗的榜樣,一個接一個勇往直前地向棺材撞去,朽了的棺材頭被撞開了,屍體被拖了出來。
朝霞滿天,霞光落在屍體和爭食的群狗身上。
我同幾個孩子站在一旁發抖。
祖母命人用槍將大灰狗打死。村裏兩個年輕人提上兩杆長槍,追趕了幾天,放了許多槍,沒有把大灰狗打中。
後來,郭木匠和香月的棺材也被野狗撞開了。但據說棺內沒有屍體。
村民們傳得越來越玄。有說大灰狗念舊情,咬死群狗,將郭木匠和香月背到別處重葬了,有說郭木匠和香月早已成了仙,仍住在大宅裏。
村人商議給郭木匠和香月立廟,祖母反對,此議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