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野狗
一逢年成 ,地麵上就鬧白蓮教 ,到處是白蓮教的傳說,人心惶惶。白蓮教什麼樣子,誰也沒見過,隻是從老輩人口中聽說,白蓮教白盔白甲,會法術,厲害得很。
近來,山狼為患,各村連連發生狼吃小孩的慘劇,人們就聯想起白蓮教。老人們說,災變到了,白蓮教替天收人來了。那些狼都是白蓮教用紙剪成的形狀,吹口氣變成真身,要它成群成幫,橫行鄉裏的。恰巧跟父親從前線回來的一個警衛連,發生了夜驚 。一個睡在車門洞裏的新兵,半夜看到一群狼,猛叫一聲,抓起了身邊的大蓋槍 ,全連被叫聲驚醒,把身邊的長短火器都拉了出來,瞄著月亮下一片灰蒙蒙的晃動著的東西,拉栓扣機,最後卻沒有一個響火的。消息傳出,村人議論紛紛,有說那灰蒙蒙的是一片雲影,有說那是當兵的看花了眼,有說那確是狼,最後大都認為那是白蓮教放出的紙狼,仙物也。不然,何以百十個大兵都扣不動槍機呢。這次夜驚,加強了白蓮教的村民心中神秘的位置,掃了父親的麵子。父親覺得丟了醜,這無疑說明他帶的大兵都是熊包,一怒之下,撤了正請人注射606 的連長的職,還集合隊伍,下令將那個可憐的新兵狠揍二十軍輥,以正軍魂。二十軍棍雖然打爛了當兵的屁股,卻打不散白蓮教放狼的陰影。
鄉人對狼一貫是敬畏的,一般不直呼其名,而稱為山裏的,或尊稱狼先,這狼先也就是狼先生的意思。小時候聽的那些狼外婆的故事,也隻是在小屋裏講講罷了,如果上山,是千萬講不得的。狼的活動,得富傳奇色彩,如果當今哪位忠於藝術的傳奇文學大家肯到狼窩裏深入采訪的話,肯定可以寫一部數十萬言的狼傳奇,暢銷城鄉,想那稿費也是優渥的。在我們鄉下,常傳說某人某日路經某山,山崖上一位穿灰布衣褂的老者向他微笑招手, 這老頭必定是狼先了;如遇狼先你低頭不語,恭敬走路就是了;再如你在車溝裏行走,忽然發現身後不知何時跟著一隻灰狗,你停它停,你行它行,這就是山裏的想跟你進村去,你千萬別跑,一跑它就會以為你有怠慢之意,竄上來就卡脖子。鄉下人走山路,為安全計,常常帶條狗,即使這狗混得不闊,無奈狗是狼先的舅,先生也隻好避讓了;先生一族受禮儀之邦熏陶數千載,這長幼有序的道理,是懂得的,除非太餓,它是不肯啖舅父之皮肉的。
白蓮教的尤物不同於狼先,不是禮之敬之即可避害的,所以人們很是懼怕。凡邪術都有破法。後鄉間哲人想到那白蓮教妖狼不隻是紙剪的嗎?紙者怕水,何懼之有。於是人人成了法師,擺下了水碗陣。三伏天,在打麥場上睡覺的人們,葦席邊放上一碗清水,如能再投入幾星朱砂,那妖狼是確不敢近前的。由於之水碗陣奧妙莫測,白蓮教的狼群始終未敢露麵。半夜驚擾過幾次,大家一呼即起,端碗上陣,把水潑在幾隻似狼的東西身上;水是著實潑著了,卻不見留下紙片來。有人堅持那是紙狼,隻不過現了原形的紙身被白蓮教收走了;有人卻說那是狗,野狗。
在打麥場上同我睡一張葦席的劉堂叔就是個野狗派。
“什麼白蓮教,什麼紙狼,其實是一群群野狗。”劉堂坐在席邊抽煙,煙鍋裏的火一明一滅,發出滋滋啦啦的響聲。
“你怎麼能認定那就是野狗?”我問。
“我在廚房做飯,能不知道?”他說,“每次把剩飯剩菜往狗盆裏倒,就有八九條野狗圍著轉,它們又打又咬,都像餓狼一般。”
“從哪裏來的這麼多野狗?”
“周圍都鬧年成,人沒有東西吃,狗也沒東西吃。人逃荒,狗變野,明年還不知道有什麼大災難呢!到時候說不定人也會變成野人,人吃人,聽老輩人講,光緒年間……”
太可怖了,我急忙捂住耳朵望天。聽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如果到明年,人死得那麼多,怕是這天上的星星也疏了,甚或沒有了。如果沒有星星陪伴,隻剩下個月亮,多孤獨!月亮被風吹得搖搖擺擺,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心被愈來愈低、幽暗蒼涼的天擠壓著,很是難受。我作了一個夢,夢到黑壓壓一片野狗,順著地平線衝到天上,把月亮也吃了。野狗在黑暗中衝撞、噬咬、廝打。……
我對劉堂叔喂狗發生了興趣。每次他端著狗食走出廚房,都有一群狗在迎候,有的眼露凶光,有的搖尾乞憐,更多的則是耷拉下尾巴,拖著瘦癟了的肚皮,目光呆滯,執著地望著食盆。劉堂叔把剩飯菜剛一倒下,這邊廂就一哄而起,你爭我奪,打得誰也吃不了。我家的大灰狗站在遠處,隻有這時,它才發出嗚嗚的低吼,四蹄一扒,分開狗群,猛竄到盆前。它傲慢地抬起頭,睥睨一切地發出幾聲洪亮的高吠,才以大家風度,懶洋洋地開始就餐。它不吃多,故意留多些給新夥伴。然後,野狗在它的監督下,一個一個,挨次吃上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