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季(1 / 3)

第十四章 月季

郭木匠死後三年,暑假,老何家趕轎車到洛陽接回大哥,同大哥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陸姓同學。後來大哥的這位同學因家況不好,輟學應聘為本村小學教員,教國文、地理、公民諸課,學識淵博,思想新穎,態度和藹,好俠仗義,深受小學生的敬仰。他借住我家前院的客廳,全家上下均稱其為陸先生,祖母和二伯也對他禮敬三分。

陸先生身材修長,常穿一件藍布長衫,頗有儒風。他麵色蒼白,略顯病容,說話用喉音,低沉而和婉,有一種折服人的魅力。他來後,我和香月知道了很多新鮮事,知道東方的莫斯科叫延安,知道有個叫葉挺將軍被蔣介石囚在重慶歌樂山。……洛陽有一書販同他相熟,常挑書擔來學校賣書。有一次陸先生特意幫我在《四美人》、《四才子》、《四烈士》、《四奸臣》之類書中,找了《東方的莫斯科》、《一個無產者的自述》、《羅斯福夫人》三本書。後來有人說陸先生是共產黨,大哥為他辯誣,說他性格沉鬱而易衝動,好作激烈語,讀書時以左傾分子自詡,曾被捕,後交保釋放。

他是伊河西邊人,母親為收房丫頭,因此他對舊家庭的種種弊端,十分痛惡。言談間,對我家這座陰沉沉的大宅,頗多挾擊。

有次,他坐在鏤花大圈椅裏同二伯十分嚴肅地談起香月的命運。

“世界的曆史已進入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還保存蓄婢製度,我認為這是人類的恥辱,是中華民族的恥辱,是前方浴血抗戰的將士們的恥辱。”

“是的,是的……”坐在鼓形圓桌後麵的二伯,一尊佛似的微閉雙目,托著那把晨昏不離手的水煙袋,一麵吸煙,一麵聽著陸先生的宏論,不住地點頭。

“貴府的香月……”

“香月非婢,她是鄙人的養女。”二伯輕提煙鍋,“噗”的一聲,吹掉煙灰,仍然閉著眼睛。

“老世伯,這您就不正視現實了,香月明明是老太太的使喚丫頭……”

“孫女侍奉祖母,您陸先生為人師者,當不會反對吧?”二伯抬一抬腫眼泡,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陸先生的臉驀地一片紅,一隻放在桌上的手神經質地張合著,似乎想把大理石桌麵抓下來,樣子有點可憐,又有點可怖。

“老世伯這樣說,香月將以婢女終其一生了!”

“香月將以我的養女終其一生!”二伯將水煙袋往桌上一頓,指袖而去。

後來,陸先生力勸二伯送香月上學,香月年及二十,同一年級的娃娃們坐一起,委實難堪,陸先生隻好讓步,同意了二伯的折中辦法,讓香月在家認字。陸先生收香月為女弟子,標誌著陸先生為人權所作的鬥爭在這大宅裏的勝利,他情緒激揚,並大讚二伯開明。《三字經》當然是不屑教的,新編一年級課本當然也是不屑教的,他別出心裁,要香月出口不凡,先從洋文ABC學起,香月口裏劈劈叭叭,祖母很厭惡,更難服侍,給香月陡增許多麻煩。

陸先生真心對香月好,是關心香月的第一人,香月心懷感激。洋文課外,陸先生還常給香月講些小詩,香月極有靈氣,很能領會詩中深奧,陸先生甚為歡喜。

寂寂小院春,

月月花自紅,

麗人弄花影,

壯士唱大風。

陸先生很得意他這首感懷詠誌的《月季》詩,常在南院那叢月季花下吟哦,有時還掐上一朵花,送給弟子香月。一天,他忽發宏誌,要以這株月季為母本,嫁接出許許多多的子株來,把我們這個到處是牛屎驢糞的山村,裝點成月季之鄉,名揚海內外。

“中國是月季的發祥地。月季首先由中國傳入波斯,再傳入巴爾幹半島、北歐、美洲,經洋人栽培選育,後來成了花中之王玫瑰。如今保加利亞、荷蘭、法國、美國都有著名世界的大玫瑰園、政瑰穀,中國的月季卻寂寂無聞,這太令人傷心了。究其原因,還是我們中國人因循怠惰,對美沒有強烈的追求。”他的臉色由白轉紅,情緒不覺亢奮起來。他把搭在眼梢的一絡長頭發往後一甩,作了一個有力的手勢,“一個對美缺乏追求的民族,必是一個落後民族,並將繼續落後下去!一個不追求美的人,是一個蒙昧的人!”

我同香月雖對陸先生這番宏論不甚了了,卻不能不被其懾服。他說的這些是我們聞所未聞的,我們隻能茫然地聽,茫然地點頭。此後,我和香月成了他建造月季之鄉的追隨者,特別是香月,幫他糊泥、插枝,常常幹得粉臉上一串串汗珠,但香月心裏很快活,我感到了。陸先生的那些關於月季的知識,大約都是植物老師在課堂上講的,他毫無園藝經驗,結果一個子株也分離不下來,白忙一場。

“失敗為成功之母!”陸先生鼓勵我們,可是他以後再不提月季之鄉的事了。

所幸陸先生對那叢月季熱愛依舊,我常常看到他同香月在花下留連,這使我相信中國起碼還有一人如陸先生者,仍在作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