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陸先生的兩位同事早已入伍,他卻還在小客廳大筆淋漓地寫“大丈夫當馬革裹屍”之類的條幅,吟詠“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之類的詩句。漸漸他不再談投筆從戎了。人們對這位準抗日英雄的行為大惑不解,一晚我聽到他與香月在那個老地方——月季花叢前的談話,對內情略知一二。
“我不能去,為了你我不能去送死。”陸先生說。
“你不是為了我。”香月的聲調略帶怨意。
“好,就算是為了我自己,”陸先生左手按胸,虔誠地,“為了我自己我也不能死,因為我不屬於我自己,有多少宏圖偉業在召喚我,我怎能像螻蟻一樣死在戰場上呢?不,不能,那是不負責任的。”
香月臉側向一旁。
陸先生重操教鞭,鄭重宣布他要進行一場“鄉村教育革命”。
又過了一個月,仍無跡象說明香月將要“衝破牢籠”,我相信會發生的事還沒有發生,我同陳幹娘暗暗焦急。
祖母和二伯的臉陰得要下暴雨,整個大宅的人,心照不宣地靜觀這件事的結局。
結局像小說中寫的那樣,很出人意外。
一天中午,人們歇晌的時候,陸先生又把香月叫到棺屋幽會。二伯送客回來,經過月門,聽到棺屋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心中生疑,血湧頭頂,怒火中燒。但他畢竟念過孔聖人的書,不願麵對有汙聖道的場麵,就故意咳嗽兩聲,佯裝賞花,在棺屋前逗留片刻,然後推開木門,站在門口,陸先生麵色煞白,從灰暗的角落跨前兩步,迎向二伯。
“嗬,是陸先生,”二伯望望屋裏,“就你一人在?”
“是,是我一人。”陸先生神情慌亂,手指抖顫著扣上了長衫襟上的一個布紐。“天氣燥熱,睡不著,此處涼快些。”
“嗬嗬,沒見到香月?”
“香月?香月是誰?嗬,香月沒見到。”陸先生語無論次。
二伯看著那口黑棺,棺蓋微啟,一根手指粗細的圓棍,墊在棺蓋一角。
“誰又將棺蓋打開了?老太太再三吩咐,不準再動這口棺材。”
“不知是誰打開的。”陸先生走前一步,想擋住二伯的視錢。“可能是孩子們玩捉迷藏打開的吧。”
“捉迷藏?這麼說,裏麵常常藏人了。”二伯跨過木檻,又說,“孩子們怎會有力氣搬動棺蓋。”
二伯正欲轉身出門,看到棺材旁邊有枝月季。他彎腰撿起花枝,猝然問:
“陸先生,你喜歡香月是不?”
“我,我……”
“沒什麼,你跟我來一趟,老太太有話要同你談。”二伯走出門口,又扭轉身說,“你把那條木棍拿下來,把棺蓋蓋緊,免得老鼠鑽進去。”
陸先生遲遲疑疑地伸出了手,抓了幾次都沒有抓住木棍。
“請勞駕!”二伯逼視著他。
那根圓木棍被陸先生抓在手中,抖抖索索地抽出來,“砰”一聲合緊了棺蓋。他跟著二伯,蹣蹣跚跚地穿過月門。
香月死了。當奉命找尋香月的人們打開棺蓋,裸露著身從的香月,玉雕冰琢一般躺在棺材裏,模樣像剛剛睡去,正當胸口,在兩個美麗的乳峰中間擱著一朵月季花,我默視良久,這使我聯想起遙遠的玫瑰穀。可能在她告別人世的一刻,聽到了那位教導她的陸先生同二伯的對話,看到了那隻蒼白的顫栗的手,所以臉上留下兩行淚痕。
祖母也過來看了看香月。祖母說香月真的成仙了,她的衣服化成了騰駕她飛升的祥雲了。於是,人們都根據祖母的意旨,傳開了這個美麗的月季仙子的神話。
隻有我和陳幹娘為香月的羽化升仙而傷心。從香月的新墳上回來,我哭鬧著要將那叢月季移到香月的墳頭,祖母怕我中魔,隻好應許。我把水澆在移栽的月季的根部,也把少年時代的憂傷和一種朦朧的美好的感情,一齊澆入泥土。
陸先生對香月的死保持緘默。沒有人去追究他,更沒有人去安慰他;人們都躲避他,像躲避一個遊魂與全僵屍。他整日遊蕩,喃喃自語,不知是祈禱還是咒詛。他是徹徹底底地死了,在篤信報應的村民心中,他是徹徹底底地死了。
他涉過伊河回家去了,後來又離家出走,不知去向。有人說他投了河,有人說在西安黃埔軍校第七分校看到過他,又有人說他去了東方莫斯科——延安。至今人們也不得其蹤,可能他早已易了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