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季(2 / 3)

大宅裏泛起了閑言碎語,是關於陸先生和香月的。大哥回來了,祖母和二伯同他商量,要把陸先生打發了去。大哥很看重同學情分,不讚成這般小題大做。大哥是大宅裏第三代的代表,加之祖母寵愛,他的話是很當話的。

陸先生對那些閑話似無聽到,仍然我行我素,香月當然聽到不少,但她愛上了陸先生,初戀能將少女的血變成鋼焰,少女用瀝血的愛情織成的輕紗,往往是可以抵擋鉛彈的,香月原本剛強,也不把那些閑話放在心上。她很勇敢,她的雙頰常常燒出兩朵紅霞,雙眸流溢著熱情的光芒,鮮嫩的嘴唇微閉著,似要關閉內心的秘密,但一個想大膽宣告的一切的微笑,總在一對酒窩裏跳動。

香月這時候美麗極了,簡直是從那叢月季上走下來的精靈,是一朵遊動的月季花。她的美,在我稚嫩的心裏,激起一種莫名的擾動和悲哀,但我仍為她祈禱,希望陸先生能真心待她。

祖母整日嘟著嘴,見到香月從沒笑臉,動不動就罵香月是“狐媚子”,罵“狐媚子”鬧得家宅不寧。

閑言越來越多,進而人們都帶著惶恐不安和幸災樂禍的複雜心情,傳說著棺屋鬧鬼的事。有人說是郭木匠顯靈,做飯的劉堂則說那鬼不是郭木匠,說一天晚上他想到棺屋拿木柴,走到門口聽見屋裏有嚶嚶的哭聲,是女人的聲音。有人說撞到一個男鬼,很高,站在月季花前,身子把月亮都庶黑了。這些關於鬧鬼的傳言後來傳進二伯的耳朵,二件很生氣,把劉堂們找來責罵一頓,嚴令他們不得再胡言亂語,敗壞大宅名聲。

“真有鬼嗎?胡說八道!”二伯睜大肉眼,怒視著劉堂。

“二哥,真有……”劉堂壓低聲音,怕把鬼驚動了似的。

“活見鬼!”二伯打斷劉堂的話。

“二大人,活鬼也好,死鬼也好,反正棺屋不幹淨,那哭聲是我親耳聽到的!劉堂的哥同我父親換過帖 ,因此他敢頂撞二伯。”

“以後誰再胡說就把誰趕出大院。”二伯淩厲地掃了劉堂和別的傭人一眼,又補充一句,“這是老太太傳下來的話!”

二伯的勸戒也好,高壓政策也好,都沒有製止信關於棺屋鬧鬼的傳言。

一晚,我懷著恐懼和好奇,忐忑不安地走到月門旁邊。探頭望去,南院一有光,像鋪了一層孝布;響葉楊好像喝醉了酒,不住地哈哈傻笑。忽然,樹蔭裏撲楞楞一陣打鬧,傳出了幾聲烏鴉的怪叫。天高月朗,春蟲唧鳴,月季花叢無風搖擺,隱約現出兩個人影來。我不覺毛發豎立,正欲轉身跑去,卻聽到了陸先生的聲音:

“你不是狐媚子,你是月季仙子,你是我的月季仙子。”

“我倒不怕人們罵我、咒我、搗我脊梁,”香月的聲音,“這樣總不是長法,你要快拿個主意。”

“是的,”陸先生像在課堂上啟發學生似的說,“我要帶你衝出這牢籠,衝破這黑暗的大宅。別害怕,你要鼓起勇氣去爭取自由。”

“我不害怕,隻要有你,我什麼也不怕!”

“我知道你是勇敢的,我的月季仙子,你真美……”陸先生喘著氣,把香月摟在懷裏。

月亮把這對情侶擁抱著的身影,剪印在發青的地麵。過了一會兒,陸先生把香月拉進黑魆魆的棺屋裏,屋裏一陣響動,又靜息了。

我知道陸先生是不怕鬼的。

香月身子有了異樣,不住嘔吐,陳幹娘常常悄密地慌張地同她談論些什麼。香月天天到小客廳去找陸先生,ABCD不再教了,陸先生的眉頭總是皺著,每看到先生這種深思的表情,我就想,香月“衝破這黑暗的大宅”的時刻到了。

果然,陸先生有了驚人之舉。報紙上登出讀書人從軍的消息,陸先生決定投筆從戎,與兩位年輕同事到洛陽招兵處報了名。回來後,陸先生一掃臉上的烏雲,嘴角雖掛著苦笑,卻透出一派憂國憂民的豪情。他到各班級演說,講班超,講嶽飛,也講即將領到的美式軍服和美元津貼,講得壯懷激烈,氣衝鬥牛。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國之不保,何以為家乎?”

“班超者,男兒也;我陸某,男兒也;好男兒七尺之軀,豈能不報效沙場乎?”

“中國糟就糟在不產英雄,盛產情種,好男兒豈能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因私情而忘大義乎?”

大宅的人,也不時被他請進小客廳,聽他宣講抗日救國的宏論,一次二伯走進去,似乎想慰勉他幾句,可憐二伯插不上口,隻能聽著陸先生的高見不住點頭。

人很勢利,這幾天大宅的人對陸先生不能不刮目相看了。誰知道過幾天陸先生不成為大大的抗日英雄呢?不會像我父親那樣混個師長、司令當當呢?因此自然而然地都對他產生了幾分敬畏,那香月的事就被淡化了。可是我卻總掛著這件事,深恐痛惡情種的陸先生把香月姐忘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一天聽陳幹娘同香月悄聲說話,我得知陸先生打算在出發前將香月接回家鄉完婚,接著出現的當然是“英雄美人新婚別”那種可歌可泣、激動人心的場麵了。我很興奮,我想在中國唯我陸先生是英雄兼情種的好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