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狐媚子(1 / 3)

第十三章 狐媚子

我知道蒲鬆齡的名字,是在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也就是說我已是高年級學生了。教國文的劉老師很博學,常常離開課文講《聊齋》,講得那些狐仙可愛極了,鬧得我那顆渾渾沌沌的童心也不得安寧。可我聽狐仙的故事,則由來已久。我們好個窮山溝,連狐狸都少見,卻不知為什麼人們對狐狸家族特別有興趣,關於狐狸家族的成員們變仙後害人、媚人、救人的事跡特別之多。好像很多處都有狐仙出沒,也好像很多人都見到過狐仙的真容,甚至有人還受到那貌美如玉的狐仙的青睞呢。大凡人們說某處某處不幹淨,就是說那裏有狐仙作祟,可見狐仙之多,並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構成了一個關係複雜、爾虞我詐的龐大的社會。狐仙會變,其變化之妙全靠一張皮,所以又稱皮狐子、騷狐子。村民們對它的感情也很複雜,恨、懼、愛、敬兼而有之,如果把他們傳的那些狐仙故事編纂成書,其部頭之大,絕對不亞於蒲老先生的《聊齋》。

遺憾的是,關於狐仙我隻耳濡而沒有目染,小小年紀已經六根不淨的我,是很想目染一下的。村人傳說,一天正當午時,有一穿紅褲紅鞋的狐仙女,坐在村南鐵佛寺前的閱台邊沿,向路人微笑招手;還有人說,常在陰雨天或星光下,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在我家的樓欄杆上,也有人說是個穿紅褲紅鞋的閨女。祖母雖嚴責此類胡說八道,暗中卻信,無可奈何隻好焚香上供,祈求騷狐子保佑。

祖對騷狐子的一肚子氣,全使在香月身上。香月雖是二伯的養女,實為半個丫頭。香月生得俊俏,性格潑辣,手腳麻利,愛說愛鬧,每日把祖母侍奉得周周到到,祖母仍是不耐煩她。二伯歎氣,說香月與奶奶沒緣分。二伯想把香月早嫁出去,祖母不允,偏要香月留在身邊。香月也怪,無論祖母怎麼貶責她,她不在乎,還敢頂撞幾句。家裏除了大哥,唯有她不懼祖母。香月時不時作出件乖巧悖理之事,鬧個亂子。她同我的奶媽陳幹娘最要好,常常到我們房來,翻箱倒櫃,把母的衣物首飾抖落出來,裝扮一番。一天,她竟穿上我母親的旗袍、絲襪、高跟鞋,戴上長長的耳墜,塗上口紅胭脂,走到街上。這般裝束,連我母親隨父親回來稍住,也是不敢穿的。鄉野批評家厲害得很,能用唾沫星把人淹死。夏天,西河漲水,香月還敢學男娃的樣,到西河洗澡、浮水。她去不說,還攛掇幾個大閨女、小媳婦一起去,致引起村上幾位以維護風化為己任的長者的義憤,聯袂告到祖母處。祖母最氣最惱的是香月那把嗓子。香月嗓子好,清脆,圓潤,天生的歌唱家。如果香月趕上今天這個時候,肯定是中央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到維也納或者布達佩斯的什麼國際大賽中拿幾塊金牌,如囊中取物,毫無問題。我最愛聽香月唱,祖母最不愛聽香月唱。我不明白祖母為什麼那麼恨,香月一唱,她就繃緊臉,就嘟囔,就罵,罵香月是“貓叫春”,罵得難聽之極。

香月依然唱:

情姐門口一棵桑,

手拉桑枝望情郎,

昨日望郎挨頓打,

今日望郎一身傷,

舍不得皮肉舍不得郎。

乖姐想郎想得疾,

夜夜想郎郎不知,

眼淚流過三張席,

哭郎哭到月斜時,

床底挖個養魚池。

郎害相思要吃藥,

要姐頭發泡酒喝,

你要頭發我來剪,

隻要能醫我情哥。

過大年,村上鬧會,她敢同小夥子們一起跑旱船。那模樣,那嗓子,害得多少小夥子晚上睡不著覺。上門提親的不斷,祖母惱了,罵香月是狐媚子,媚人精,把她鎖在棺屋裏三天衝邪氣。

不罵香月是狐媚子還好,這一罵,香月偏要當狐媚子。

一個連陰雨天,香月穿上紅褲紅鞋,安安泰泰地坐在我家的樓欄杆上。透過雨霧,村上很多人看到了。虛幻的狐仙同真實的香月合成一體。消息傳到四裏八鄉,人們心中彌漫著驚恐,不知這狐仙顯靈、香月成仙主吉主凶。

祖母沒有了主意。村上的神婆顫巍巍地移動三寸金蓮,邁著八字步,前來獻計:

“老太太,這香月可不能再留。她是讓狐仙迷住了,女大當嫁,送出去的好。”

祖母陰沉著臉,不說話。

神婆揣著祖母的心思,急忙補充道:“香月不能嫁給凡人,要嫁給月亮相公。出嫁後,她還得留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是貴人,能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