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隻知道有個月亮奶奶,如何又出來個月亮相公呢?神婆解說一番,祖母頓時領悟。畢竟香月是二伯的養女發,二伯不願香月到廣寒宮去挨凍,反對神婆說的這門親事。後來神婆暗暗勸導他說,這嫁給月亮相公的是狐媚子,不是香月;把狐媚子嫁出了,香月也就好了。二伯無言。
香月無所謂,隻認好玩。同月亮相公成親,當然得在有月亮的晚上。神婆擇定的吉辰,正是十五之夜,明月高懸之時。
這邊,陳幹娘們給香月梳洗打扮,那邊,神婆備好香案,焚香請她的看家神附體。香月戴上有流蘇兒的金冠,穿上繡花的披風雲肩,活脫脫一個戲台上的人物。本來她的眼眉長得就好,如今畫上眉,擦上淺淺的眼圈,一雙眼角微吊的杏仁眼,忽靈靈的,像兩隻撲閃閃的小燕。微微撅著的小嘴,塗上層胭脂,一笑,像八月節前的石榴。陳幹娘取過一方紅綢巾給她蒙上頭,她把綢巾扯下來,陳幹娘說了她幾句,又將頭巾蒙上。
我暗暗拉起綢巾,把頭鑽進去,望著香月粉嫩的臉說:
“香月姐,你真好看。”
“好看你也不能娶我。”
“我娶你,等我長大了。”
“打嘴,我是你姐呢。”香月嗔著臉,張開巴掌,嚇唬我。
“你真要出嫁了?”我看著她的眼。
“這不是就要上轎了嘛!”
“你怕不怕?”
“不怕,看他們能把我送到月亮上?”香月撇撇嘴,嘻嘻地笑了兩聲。
“姐,你別去。”我伸出一隻胳膊摟著香月的脖子,禁不住流出了眼淚,“上那麼高,回不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你願意我留在家?”
“願意。”
“姐是狐媚子,你不怕?”
“我不怕。姐是狐媚子我也不怕。”
香月一把把我摟進懷裏,哭了。
“他們都欺侮姐……”
香月哽哽咽咽,揉花了臉上的粉黛。二娘走過來,把我從香月的懷裏拉開來,又哄又數落地說:
“這是給你香月姐驅邪,你鬧個啥?趕快換衣服,你是“金童”,等下還得你去請月亮相公呢。”
不少下神的都要找下“金童”當幫後。祖母一犯病就找人下神,我當“金童”已經當得膩歪透了。這次村上的老神婆也乖了,也指我為“金童”,不知派我什麼用場。
神靈附身,神婆的身子照舊像篩子中的黑豆,黑抖了一陣,又胡言亂語一陣,接著就有她那位赤大仙主持,宣布婚禮開始。
我站在一旁暗笑。本地薑不辣,留過洋的嘴裏不斷“no, no, no”的法洋師我都見識過,哪瞧得起本村神婆,再說赤足大仙,也不知是何方神聖。附一次體,所得不過是十斤紅薯的香火錢,可知其屬於末流。
令人高興的是放了鞭炮,祖母竟舍得錢請了一班響器。響器班次得熱鬧,但仔細一聽,調子是《秦雪梅吊孝》。我明白了,請響器的錢一定被二伯克扣了不少。
二娘叫我過去,莫名其妙地在我新穿上的長袍馬褂上斜披了一條紅綢帶,把一個盛了半盆清水的新搪瓷洗臉盆讓我端著。我有點發慌,想後退,二娘推推我,要我站在香月身旁,低聲哄著我:
“跟著你姐,把盆端平,千萬不要馬水灑了。”
老神婆拉著嘶啞的長腔,唱禮三聲,二娘推推我和香月,我們不由自主地向正當院的神案走去。
響器班賣力了,個個搖頭晃腦,唧咕嗚咽,猛吹《小寡婦上墳》。
我又糊塗,又明白,覺得這場麵又怪又好笑。
“怎麼?原來是要我跟香月姐成親?我又不是月亮相公,怪事!”
我正感迷惑,忽然老神婆跳將過來,對著我端的臉盆一揖到地,唱道:
“月亮相公大喜!”
月至中天,水印月影,原來月亮相公在我手中捧著呢。
人們竊竊低語,驚愕不已。
我端著水盆,同香月姐拜了三拜,回到房裏。
神婆跟著過來,把水盆放在窗台,鄭重囑附香月道:
“隔三天換一次清水,每月十五,請月亮相公回房,小心侍候,切莫大意。”
鬧到半夜,人散了去。陳幹娘喊我回去睡覺,我想同香月開開玩笑,說:
“姐,我去了,好生看著你的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