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板子
過去,學校裏是興打板子的。打學生手心的板子有一個文雅而高尚的名字:戒尺。一把戒尺,分判涇渭,簡單明瞭,難怪至今台灣還有一些教育家對廢除體罰,廢除戒尺,廢除這古老文化中的文化,大不以為然呢。
我念過半年私塾。教書先生的手裏就總提條戒尺——板子,好像他先生的全部學問和威儀都寄附在這板子上。他是個慈和的老頭,黑帽殼,長辮子,喜歡細眯起眼睛微笑,更喜歡搭下眼皮,拿根子煙袋,斜靠在羅圈椅上吸煙,一派清心寡欲、與世無爭的樣子。可是那條白色的三寸寬的厚木板卻不甘寂寞,每天早上都要發出幾聲脆響,開銷幾個背不通書的學生。先生打板子與縣太爺不同,先生斯文些,隻打手心,不像縣太爺那樣剝掉人家褲子打屁股。自從家裏備了不下鹽 的四碗八碟要我拜過萬世師表孔夫子和先生之後,我就對這木板充滿了敬畏。大一點的同學不像我這般怯,他們有對付板子的招數,如用生蒜擦手心之類。據說擦過生蒜的手心,是很能同板子抗衡的,板子碰到擦過生蒜的手心,就會折斷。於是乎,心雖惴惴然,我也用生蒜擦過幾次手心。過了半年,不想先生未打過我。“不打不成教”,莫非我不成教乎?後來想起來,還心甚悵惘。
不久,村上辦起了洋學堂,辮子先生退位,卻來了一位更喜歡打板子的訓育主任。他打學生打得刁、打得狠,學生們恨他,給他起了個諢號:劉板子。
劉板子在洛陽念過幾天中學,還於國難當頭,投筆從戎當過幾天大兵。可能他在軍隊裏吃軍棍吃多了的緣故,鬱積了一肚子殺氣,如今往學生身上潑灑。學生們怕他的板子,又瞧不起他的板子。私塾先生的板子是有聖人之規的,三寸寬就是三寸寬,很可能是孔夫子杏壇布教時傳下來寬度;劉板子的板子算什麼?抓住木頭就當板子,橫豎一個“打”字,能使人服氣嗎?
劉板子小時害過禿瘡,頭有光疤,一年四季戴頂舊軍帽,好像周圍的人都瞪眼盯著他的禿頭似的,整日緊抿住兩片厚嘴唇,兩個顴骨紅紅的,一臉怒氣。他不單像Q忌諱別人說“光”字,也忌諱別人在他麵前提到“星星”、“月亮”、“太陽”這類大自然的寵兒。有次一個學生無意間犯了他的忌諱,很吃了些苦。
久雨初晴,學生走出教室,欣喜地說:“日頭真好!”
劉板子正提著板子走在廊上巡察,聽到這話,臉像從血缸裏剛提出來,一步跳到那學生跟前,吼道:
“你說什麼?”
“我說……日頭真好……”學生懵了。
“你說什麼?”劉板子氣得嗓子劈了岔。
“我說……”學生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過錯,遲遲疑疑地改正道:“我,我說太陽真好!”
“你再說!”板子掄了起來,“我叫你再說!”
“陽光真好……”學生哭了。
“還胡說八道!你還敢再胡說八道!”
“我說……我說日頭真好……”
真奈頑童!訓育主任劉板子痛心疾首,深惡孺子不可教,終於連打都不願打了。於是乎,他要那學生伸平手心,命全班學生排好隊,傳過板子,依次打那學生一板。
劉板子生著法兒打板子。他訂了許多學生要遵守的規則,像一張張網兒,等著雀兒往上麵撞。他規定學生進校門走三十步向旗杆上飄動的國旗行禮,少幾步不行,多幾步也不行。有時他故意站在校門口,同學生講幾句話,分散學生的注意力,使學生違反規定,抓幾個挨板子的。有時你根本不知犯了什麼錯,已被他記上了賬。每逢全校師生集合,那板子教要顯顯威風。一天降旗,行禮如儀,隊列眼看就要解散,他突然叫出了五個學生,給了每個人十大板子,挨者莫明,觀者莫明,等他撂下板子訓話,大家才明白過來。原來豫西人吃晚飯喜歡端碗湯麵條到街邊吃,一個月前劉板子走在街上,這五個學生正蹲在街邊喝那紅薯葉子綠豆麵,沒有起身敬禮。他由敬師之重要,不敬師的可打講起同,直講到中華民族的劣根性,越說越沉痛,竟然激動得浮起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