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板子(2 / 2)

“為什麼中國受列強侵略?因為中國人是一盤散沙。為什麼中國這一盤沙捏不到一塊兒?因為中國人不懂得服從,服從乃國民的第一要務。你們要學會服從,現在服從老師,將來服從長官,服從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

我沒見劉板子笑過,他很少同人交往。如果說他有朋友的話,就是他養的那條黃色的狼一般的雜交狗。這狗整日跟著他,晚上睡在他的屋子裏。他除打學生板子之外,另一大嗜好是打籃球。他打籃球從不穿鞋,一雙光腳四處奔突,在場上很少同人配合,一抓到球就沿邊線往前帶。學生們摸到了這個規律,在邊線內側撒上蒺藜,要他的腳板吃點苦,以啟發他聯想到手心挨板子之苦。腳板被紮傷幾次之後,他始有所悟,一麵扳著腳板咬牙挑刺,一麵監督學生在烈日下把校園的蒺藜、白草、狗毛巴全部鏟光。他坐在樹蔭下,看著快被烈日烤焦的學生,咧著嘴,似笑非笑,雙目微合,像似能透了禪機。

我懷疑他沒有家室。寒署假,他一人住在空曠的校舍內,獨來獨往,很能耐住寂寞,但神氣總是蔫蔫的,似得了瘟病。校園內很靜,卻常常傳出狗的叫聲。出於好奇,一次我爬上牆頭,看到劉板子把心有的狗拴在洋槐樹上,用木板子猛打屁股。狗痛得齜牙咧嘴,跳來跳去,把洋槐樹上掛的鐵鍾搖得當當響。打過一陣,劉板子發泄了鬱悶,解開狗,丟給狗一塊饃,還用手還回撫那有點腫脹的皮毛,很憐惜的樣子。更有趣的是,一次我看到他在井邊洗澡,竟用板子猛抽自己的身子、手心和臀部。我驚恐萬分,懷疑劉板子發了瘋,如若不是劉板子發了瘋,就是那板子發了瘋,或者是劉板子、白板子一起發了瘋。

縣政府下令丈量地畝,村上的幾位查田委員把一堆木牌送到學校,請老師們往上麵寫明地畝情狀。幾天來劉板子圍著一堆形似戒尺的木牌踱來踱去,麵帶亢奮之色,既不滿又忌羨。

抗戰期間,課本奇缺,鄉村小學的課本往往是學生自己刻印的。我二哥當時念五年級,有一天他們班刻印曆史課本,刻蠟紙,油印,裝釘,切邊,直忙到天黑。他們趕著回家吃飯,留下了地上的亂紙,準備第二天早上打掃。劉板子正想給地畝牌牌派個好用場,加之曆史老師罵過他是虐待狂、法西斯,他早憋著氣,到第二天升旗時,他就以不注重教室衛生為由,將全同學叫出來,一個一個挨板子。他把地畝牌抱來一大堆,嘴角掛著微笑,汗涔涔的,每一學生必打斷一塊木牌始止。到後來雖力顯不支,雙手抱板,樣子有些不雅,但總算打了一個痛快淋漓,解了手癢,急了麵子。

不料這次竟闖了禍。二哥回到家,手腫半寸,無法端碗,被祖母看到,問明緣故,本不心痛孫兒的祖母卻為孫兒的手板惱怒了。一則,二哥畢竟是老太太的孫兒,老太太的孫兒外人是打不得的,何況打得如此之凶;二則,學校是老太太的兒子拿錢辦的,拿錢辦學的兒子的兒子在學校被打腫了手,在老太太眼裏,那是悖於情理的。因此,從來不管校政的祖母,差人把校長喚來,嚴令趕走劉板子。

劉板子確乎是劉板子,到了卷鋪蓋的當口,也不散威。待放了晚學,他把鋪蓋卷從瞭望台撂到牆外麥地,然後提著板子帶著狗,倒背雙手,悠悠然到村中南北東西大街溜了一圈,溜到村外,才猝然感到一陣心煩,把雜交狗拴到樹上,用板子打斷了狗子的兩條後腿。而後,在校牆上折斷板子,從麥地裏撿起行李,扛將起來,揚長而去。

一年後,日本兵來了,聽人說他當了維持會長。一時我很驚異,不知他又服從於哪個主義?哪個黨?哪個領袖?

過不久,聽說他被打了黑槍。誰打的,不知道,似也無人追究。

1986年8月10日於雞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