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刀客張(1 / 2)

第八章 刀客張

舊時,豫西土匪多,但豫西人嘴中很少說土匪一詞,因為這個詞,太籠統,也有些不敬。豫西人常用杆子、刀客、截路的、吃黑飯的這些詞,將一個匪字隱去,並分別出這匪的不同來。細想想,還是我們豫西人聰明。

杆子,這說法好,可以同農民起義掛上鉤。追本溯源,是由二千年前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起義沿襲下來的,源遠流長,來曆不凡。人們把杆子頭稱為駕杆的,即駕馭杆子的意思,其中很有些成大氣候者,落草為寇,占山為王,或招安為官,或登基為帝。對這些人,千萬不可以匪輕慢之,誰知道他們將來不當個團長、師長之類,或像朱洪武那樣,到南京坐上金鑾殿?中國兩千年的曆史,有多少頁不是這樣寫的呢?刀客似比杆子的曆史背景差了些,但也不凡。試想一把大刀,盡削天下不平,殺富濟貧,替天行道,難道還不能使人聯想到梁山英雄和綠林好漢?所以這稱謂一般也得罪不了人,即使那刀客連窮人的破棉套子也搶。所差者,是截路的這一稱呼不幸與章回體小說中的剪徑蟊賊相類,不過大千世界中各行各業均分三六九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並非說截路者流就沒有身手不凡的。南鄉有一兩腿癱殘的人,常揣一把條帚圪墶坐在樹下、田頭,消消停停地要路過的生人留下買路錢,那手腳就堪一書。

“喂,把包袱留下。”

路人遲疑。

“咋?還要老子起身不成?”截路大師用手將藏在破布衫下的條帚圪墶往前推了推,布衫下“槍管”突出老高。

路人放下東西,驚怖而逃。

“他媽的,把包袱丟在路中間,還得老子起身去揀。”癱子在後麵罵道。至於吃黑飯的,則是泛稱,意思有些朦朧,自然有一種朦朧美,是惹不惱誰的。

有幾年,在汝河以北,伊河以東的地麵上,刀客張的名氣比嵩縣駕杆的小紅鞋,比南鄉那位截路的癱子,不知要大多少!

刀客張這個名號是誰起的,已無可考。以姓殿後,有點洋文倒裝語句的味道,同蔡鎮福音堂中陳大舌頭被洋人稱作牧師陳相似,可能與鄉人洋化有關。刀客張少時,家中頗有幾畝好地,父母早亡,他聚眾習武,為人好俠仗義,一心要學孟嚐君,但家業遠比不上孟嚐君的封地,不出兩年三載就折騰得十之八九。縣官派差人到他家中將幾個雞鳴狗盜之徒捕走,關進大獄,判了個砍頭,那年刀客張十八歲,竟單人單槍闖進縣衙大堂,連放三槍,將父母官擊斃於太師椅中。此縣官平素貪而毒,與鄉人積怨甚深,因此刀客張被鄉人當作除害的英雄,傳誦一時。

刀客張跑到軍隊裏混了幾年,隻混上個副官,很不得意,就回鄉當了刀客。這時,刀客也已進化,大刀片換成了盒子炮,刀客張手提一把二十響,神出鬼沒,殺人越貨,橫行無忌。

一次,他不幸被蔡鎮民團捕捉,押解到鎮上。幾個民團頭子商議,鍘其十指,以敬效尤。

逢集日,蔡鎮南北一條大街兩旁,擺滿了賣羊雜肝、油煎包、涼粉、粽子、竹器、陶

器、山貨、海貨的小攤小擔,還有看麻衣相的,賣英雄大力丸的,耍把戲拉洋片的,好生熱鬧。南鄉北鄉的背個布錢搭袋的莊稼人和各村敞懷插槍的閑人懶漢,各式男女擠滿一街,買物賣物,吃辣喝酸,打情罵俏吊膀子,喧喧囂囂。老福興綢緞莊和天祥糧店的黑漆大門敞開著,人流進進出出,打著旋渦。店前有個大場子,往日有賣藝的和說大鼓書的布棚子,今日卻顯得異樣,正中放兩張白木方桌,桌上擱一把冒著冷的的鍘刀。十幾個團丁背長提短,如臨大敵,氣氛極不尋常。

“鍘人啦!”

“看鍘人啦!”

人流向空場湧來,擠得翻挑倒擔,罵聲不絕。

一隊團丁把刀客張夾在中間,分開蕩來漾去的人流,向場子走來。刀客張身縛繩索,

背剪雙手,昂胸平視,悠然邁步,不做作也不畏縮,黧黑的國字臉上氣色依舊,雙目炯炯,微含笑意,偶遇熟人,默默點頭幾下。

刀客張被押到鍘刀下,鬆鬆綁,一民團頭子講了幾句話,無非數說刀客張幾件雞毛小

事。一團丁登桌提鍘,目色緊張,刀客張抖抖捆得有點麻木的雙臂,跨前兩步,將雙手放上鍘座,望望那刀手:

“夥計,利落點!”

刀手猛一躬身,鍘刀一閃,幾個手指在桌上“叭叭”亂跳。

圍觀的人群噤然無聲。

刀客張縮回血染的雙手,作抱拳狀,環視左右,微微一揖。

“謝父老不殺之恩,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