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刀客張(2 / 2)

人們閃開一條道,刀客張抱著瀝血的雙手,走出人圍。

豫西人性強悍,崇敬硬漢,刀客張不能說不是一條漢子;平素他堅奉“兔子不吃窩邊

草”的盜家古訓,不擾村,村人不惡之,這時村人將他接回村,將息養傷。

刀客張還是耍了點花招。本要被側掉十指,就在鍘刀落下的霎那,他將右手拇指和食

指拳回,左拇指稍向外張,團丁們看到蹦跳的斷指,早已驚魂恍惚,麵如白紙,那敢細數,致使刀客張留下了三個手指頭。這三個手指了不得,傷愈後,刀客張挾著二十響盒子,遠走他鄉,靠這三個手指,轟轟烈烈,很找了幾個錢。幾年後回村,成家立業,娶了媳婦,還討了小,安安穩穩過起日子。

日本兵到來,群雄四起,張三虎在村上樹旗拉隊伍,刀張以退隱耆老自許,未參預其事。及至張三虎由抗日司令變成皇協軍頭目,帶領日本兵抹山,將蔡鎮燒半邊,刀客張才從床下土坑裏起出二十響,揭掉外麵層層油紙,擦拭幹淨,準備一試寶刀老否?

日本人要各村派民夫修炮樓,刀客張以民夫身份進入日本住的寨子,單槍匹馬,解決了日本兵兩個小隊,兩次端了日本人的窩,還擊斃一個“大大的太君”。後由於張三虎的告發,刀客張被抓。日本人佩服刀客張的膽量,不殺,要張三虎勸他歸順。張三虎備了一桌好酒好菜,要與刀客張敘舊。

“大哥……”張三虎剛欲說話,刀客張飛起一腳,嘩啦一聲,就將一桌酒席踢個流水落花。

“誰是你大哥?你這辱沒詛宗的東西!”

“你,你當刀客的竟敢罵我!”張三虎色厲內荏,指著刀客張,“我要叫你嚐點鮮的!”

“老子盜家不盜國,要刮要烹由你狗日的,有鮮的端出來,老子等著!”

日本太君聽說此等情狀,不斷搖頭歎息:

“中國人英雄的有!”

這天深夜,刀客張咬斷繩子逃了出來。一天,一人一槍打日本人的伏擊,再度被捕。張三虎怕他再逃,用紅烙鐵烙焦他的兩隻腳板,不曾想他還是逃了。過不久,因同日本人槍戰負傷,第三次落入敵手,受盡了灌辣椒水、紮杠子、坐老虎凳等酷刑,還是不肯“盜國”。日本太君又頹喪又惋惜,要張三虎用布滿鐵蒺藜的鐵絲,擰了一個鐵籠把刀客張囚起來,打算慢慢磨他。幾天後,鐵籠有個大洞,籠裏沒有了刀客張。

刀客張三次被捕,三次脫逃,一時間,人們把他說成有縮身術、咬鐵術、隱身術、身懷絕技,是刀槍不入的異人。

刀客張因身體受摧殘過重,帶動著家小進裏山暫避。他住在寂寂的土窯裏麵,無聊得很,抽上了日本人製的白麵、小磨 ,這東西了不得,一抽就起精神,不抽就渾身疲軟,比鑽鐵籠還難受。於是,刀客張日日推磨不止,把帶上山的家當變賣一空,最後要賣同他常年作伴的二十響盒子炮。他十分寵愛的小老婆二妮兒看著這日子沒法過,同他吵鬧著說:

“賣了這看家家夥,以後你還咋在地麵上立?”

“二妮兒,這事你別管!”刀客張正躺在光葦席上過癮。

“哼,我別管?不管以後跟著你咋過?”二妮兒從鼻孔裏冷笑一聲。“沒想到日本兵沒能叫你交了家夥,日本的白麵卻叫人我繳了槍。”

“混蛋,再說老子斃了你!”刀客張抓過枕旁的手槍,霍地起身,用槍筒搗了搗二妮兒。

“我就要管!”二妮兒自恃得寵,一甩頭發,往前走了一步。

一聲槍響,二妮兒應聲倒地。刀客張忽然醒悟過來,丟開槍,伏身抱起二妮兒。

“二妮兒,二妮兒,你可別嚇我……”血從二妮兒的太陽穴處湧流,刀客張急忙把席上一包被他視作生命的白麵拿來,全部捂在二妮兒的傷口上。他想這靈丹妙藥,應該能活二妮兒的命。“二妮兒,我是同你鬧著玩的,鬧著玩的呀!”

刀客張幾十年頭一次放聲慟哭。哭聲撒破了山穀。

白麵未能使二妮兒起死回生。

幾個山裏人幫刀客張挖了個墳坑,掩埋了二妮兒。

刀客張壘了兩天石頭,把墳堆用石頭圍好,免得被山洪抹平。

沾滿露水的太陽立在山頭,憐憫地望著形容枯槁的刀客張。刀客張厭惡地盯著墳頭上的影子,掏出二十響,抬起手臂對準了太陽穴,他想給那影子一槍,用殘廢的手,最後一次扣動了槍機。

他歎息一聲,倒在墳旁的黃山菊叢裏……

1986年8月21日於雞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