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腳委員(3 / 3)

“俺不讚成抗日?俺家幾千人馬都在黃河北同日本人真槍真刀地打著呢。”祖母說的幾千人馬就是我父親的部隊。她喜歡把父親的部隊說成“俺家的”,這是她說話的一種風格。

“我們知道老太太是擁護抗日的……。”

祖母的虛榮心極容易得到滿足,還沒等那位長得挺秀氣的女兵說完,就笑了,笑聲打斷了女兵的話。

“是嘛,放腳有什麼不好,我使丫頭都使大腳的,大腳能跑。”祖母轉過身瞧著保長,繃緊滿是皺紋的臉。“這點道理都不懂,挨家挨戶說一說,叫年輕輕媳婦和閨女家都放腳抗日!”祖母態度莊嚴,字字脆響,儼然抗日英雄。這種英雄,祖母是樂意當的,反正我家也沒有人需要放腳。

保長隻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有老太太支持,這工作就好作了。”秀氣的女兵頗有心計地笑了笑。

“挨門挨戶再說一說。”祖母更來了精神,“凡是放腳的,不論媳婦閨女,每人補一斤紅糖,二十個雞蛋。”

“老太太,這也不是坐月子。”保長狡黠地眨眨眼皮。

“也不叫你出,也不叫保公所出,這筆開銷從俺這裏出。”祖母平時極省,一時心血來潮用錢卻也闊得很。

“好,好。”保長應著。

祖母瞧了一下一直沒敢出聲的趙肉頭。

“肉頭,你的事咋辦?”

“嗬嗬……”趙肉頭掀動了兩下嘴唇,講不出聲了。

“這樣吧,要嘛你叫槐花放腳,要嘛你為放腳的閨女媳婦捐一石麥,怎樣?”

“我,我捐一鬥吧。”趙肉頭想著一鬥麥子,疼得心直往下墜。

“不行,人家抗日,你不抗日,拿一石麥子叫人家吃吃,應該吧?”祖母逼視著趙肉頭,她最能揣摸趙肉頭的心情。一石麥就是五百斤,趙肉頭不是拿不出,但要他拿這個數,他寧肯不要女兒的腳。

趙肉頭屈服了,同意女兒放腳。

保長輕蔑地瞅了瞅苦喪著臉站在自己身旁的趙肉頭,輕聲說:“看你那熊樣,像死了爹。怕啥?今黑半夜嚇跑她倆有啥難的。”

祖母又發話了:“把兩位委員的行李搬到前院客廳裏,要她倆住在這裏。兩個閨女家,住在學校空落落的,總不好。”還沒等兩位委員表態,祖母拉住一位的手又說,“閨女,在我這裏歇幾天,有啥難的,直同我說,看誰敢欺侮你們。”

一聲“閨女”,祖母把自己置於兩位委員之上了。這正是祖母的不凡處。

放腳委員離村之後,保長不知從哪裏聽來的風聲,說這兩個女兵是吃“紅”飯的,不過,誰也沒有再想這件事,隻是有的閨女媳婦又把腳悄悄纏上了。

過了一年,那個秀氣的女兵又是來了。這次她不是什麼委員,而是小學校新聘的音樂老師。她姓李,我們都叫她李老師。

她教我們唱了許多歌。她還會畫畫,演戲,哪裏有廟會,就帶我們去演唱,宣傳“抗戰到底”,“打倒漢奸”。傍晚她常帶著我們在村裏唱歌,大家排著隊,一麵走一麵唱,最常唱的一首是這樣的歌:

快樂的心隨著歌聲跳蕩,

快樂的人們神采飛揚,

誰永遠能跟著它一路前進,

他一定永遠地不會消亡……

後來她被從三青團區隊部受訓回來的兩位老師擠走了。人們又傳說她是共產黨,這一次大概是真的了,以後再沒聽到她的消息。

又有一些閨女媳婦把腳纏上了,這可能是放腳和赤化有點關係的緣故。山民們有時是很敏感的。

小腳得到徹底解放是土改時候的事了。那可以說是第三次小腳革命。

1985年8月18日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