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何家(2 / 2)

老何大嬸給老何大叔帶了一手巾兜煮雞蛋,住了一夜,走了。

以後,老何家也不常回去。不過,好耍鬧的人常取笑老何家想他的新媳婦。

我們這群孩子可看不出老何家想媳婦,隻感到他比以前更和善了,更喜歡跟人逗趣了,隻是有一次聽他在磨房踩大羅時,唱曲子走了調:

老何家我中狀元名揚天下,

又趕馬又羅麵頭落白花,

你看我當磨倌威風多大,

想奴家思奴家不能還家歐……

最後一個字拉成個哭腔,很悲切的。大人們笑他:“魔症!”

過了一年,一個深秋的早上,大雁輩鳴著撥開迷蒙的晨光,向南飛去。皂角樹的葉子落了,幾個沒有打掉的皂角,在高高的樹枝上抖顫,發出沙沙的聲響。老何家的一個本家來找他,神情慌張地把他拉到皂角樹下,說了一陣。大人們在交頭接耳,壓低聲音,各個麵色神秘而緊張。一會,老何家跟著他的本家淒淒惶惶地走了。

“老何嬸子跑了。”這個消息一公布,整個村子都震動了。有幾天,人們田頭炕前議論的就隻這一件事。

“這下可把老何家坑苦了,兩石麥子,兩年的血汗錢嗬。”

“那女人,我早看出來了,是放認鷹 的,早晚要飛,早飛早心淨。”

“你心淨,老何家心裏可不知味呢!天下怎麼有這樣歹毒的女人。”

“唉,給老何家留個蛋也好呀!”

“啥,那種女臾會下蛋?白想!”

“我說那女臾也苦。論公道,咱老何家真不配人家。”

五天之後,老何家回來了。人整個兒蔫了。

他坐在磨房旁他的小屋裏,木然地望著一個包袱,不吃喝。

大人們不停地走過來勸他:

“何大哥,想開點,這種女人不是過日子的,早走早了。”

“他何叔,你可不敢把這事老擱在心裏嗬,身子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女人嘛,就那麼回事,再找要找個有根有底的,會燒灶暖炕就行啦。”

“老何,這女人是個拐錢的,不去想她!”

老何家怔怔地瞧瞧他帶回來的印花布包袱,慢聲說:“我看她不像那種人,家裏的東西一點沒少,她過門作的幾件衣服,都在這裏。”

村上幾個見多識廣的老太婆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娃子。這娃子扛了一個用麥秸紮的同真人一般大小的草人。

“他何哥,你別愁,咱們想法子地女人召回來。”一位老太說。

“有沒有穿過的衣服?”另一位老太把一個粗瓷碗放到小桌上,碗裏盛滿清水,水中有三支明晃晃的納鞋大針。“有她的衣服?那好。你把衣服穿在麥秸人身上,這就是她了。每天日頭沒出來,你不用清水把針洗一洗,往她心口上紮。你這邊紮,她那邊痛,七七四十九天,好非回來不可。”

“這法子可靈驗了。”年歲最大一位老太開腔了,“五十我年前,我剛新媳婦那陣子,俺娘家村子裏也出了這種女人,後來就是用這辦法把她紮回來的。多少年後,她心口那一片還滿是針眼呢。”

三個見多識廣、慈悲為懷的老太婆親自動手解開包袱,拿出衣裳給麥秸人兒穿上,又囑咐一番,才舒口氣離去。

第二天一早,我們幾個孩子好奇地走進老何大叔的小屋,老何大叔木呆呆地坐著,三根大針仍在清水碗裏。

“沒有紮?”我看看那個穿套月白色的女人衣褲的麥秸人兒,怯怯地問。

“沒紮。”老何大叔撫摸著那個印花布包袱。

“你一紮,何大嬸真會疼的嗎?”我又問。

“會的。”老何大叔凝望著小窗口的一片白雲,眼圈紅了。

第三天,我同幾個小夥伴又到老何大叔的屋裏察看,麥秸人兒已被他拆了,那套月白布衣裳疊得板板正正地放在床頭。

老何大叔像一株枯子根的高梁稈,蔫得再也返不過來了。

沒出一個月,老何大叔默默地死了。

南山坡多了一堆黃土。有一天我同幾個孩子弄開小屋的銅鎖,拿出那套月白衣服,暗暗埋在那堆黃土的旁邊。

村裏人說老何家這一輩子活得不值,我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可是每想起來,心裏總是哀哀的。

1985年8月14日 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