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神蟲(1 / 2)

第六章 神蟲

蝗蟲,河南人叫它螞蚱,廣東人稱它蚱蜢,如今挺稀罕的,可以出口,香港那些鳥道主義者,要用這東西喂他們的尤物。據說,法國人用油把它炸炸,還是一道名菜呢。因此我想到河南人的迂,想當年,水旱蝗湯不害,這蝗就是其中一份。蝗蟲鋪天蓋地而來,禾稼盡毀,河南人餓死累萬卻沒有想起烹一道油炸蝗蟲的法國名菜嚐嚐鮮,大約是這道名菜隻可媚奇而不可裹腹故也。

世界上蝗蟲有一萬餘種,當年地大物博的中國就有三百餘種,有飛蝗、竹蝗、稻蝗、蔗蝗、棉蝗,還有帶點舶來味的意大利蝗等等。就單體來說,蝗蟲的生命力不強,一般是不能越冬的。“螞蚱螞蚱土裏生,一霜打得圪撅撅。”鄉下孩子用這兩句歌謠一來描述蝗蟲的生命史,不無道理。但它那短而彎曲的產卵管很厲害,可以鑿土產卵,埋在土裏的蝗卵,第二年春天就變成幼蝗,鑽出地麵,生生不息。蝗蟲為害,古已有之。《呂氏春秋*仲夏》雲:“行春令,則蟲蝗為敗,暴風來格,秀草為實。”記載的是戰國時代情況。對人來說,真正能形成災害的,是群居型的飛蝗。它飛則蔽日,落則漫地,有時互相擠壓,厚可盈尺,這陣仗我是看到過的。

1943年秋,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自習,忽然有一個同學在校園裏喊,“你們快出來看,天天飛來了些啥?”我跟著同學們跑出去,隻見天上灰麻麻一片,緩緩向西移動。初看像雲,細看是一群鼓翅飛行的東西。

“是小燕?”

“小燕哪有這麼多?”

“是螞蚱吧?”

“螞蚱能有這麼大,能飛這麼高?”

都是問號。同學們嘰嘰喳喳,講不出個究竟。

天上的飛行物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帶著輕輕的呼嘯,如風,把白熾的日頭都驚得黑了臉。天色猛地灰暗下來,村街上響起急鑼,使人想起天狗呑日那囝子籠罩著山村的驚恐。校外傳來嘈雜的人聲,不久,有人喊:“是飛螞蚱,莊稼地裏落滿了,快去看哪!”

大家都往地裏跑,天上的飛蝗一群群降落下來,黃褐色的翅膀上有許多灰點的飛蝗,流水般地湧過來。人們呆了,望著爬滿飛蝗的玉蜀黍稈、豆葉、穀穗、地壟,還沒有楞過神來,一塊莊稼已被吃光了。

這真是飛來橫禍,人們驚悸不安,不知還有什麼更大的災難跟著來呢。

這種螞蚱,原本不是本地產品,人們驚悸之餘,開始思索並力求對造物的這一奇觀作出解釋了。

“這是神蟲,可不敢打,越打越多。”“神學家”們說。

“這是黃河裏的魚子變的。去年黃河水幹了,魚子在幹沙上,孵出來的就是這種帶翅膀的螞蚱。”“科學家”們說,竭力向村民們宣傳魚變螞蚱的“科學”道理,歸結為:“這螞蚱還是可打的。”

“這是白蓮教的法術。教頭把紙剪碎,吹口氣,變成這一群群螞蚱出來害人,要設壇祛邪才行。”村上的一個神婆說。

“蝗蟲蝗蟲就是皇蟲,是日本人捏巴的,日本人的軍隊叫皇軍,這蝗蟲就是給他們打先鋒的。”“政治家”們說。“政治家”們後來又分作兩派,一派有點“漢奸”色彩的說:“這下完了,日本人肯定要打過來。”一派拿出“愛國誌士”的慷慨說:“怕日本人個球!洛陽洛陽,日本人打的太陽旗,到咱們這地方,就得叫它落下。這蝗蟲,也不能再往西飛了,都得死在咱這裏。”

“神學家”,“科學家”;“漢奸派”,“愛國派”各個義正辭嚴,論據充足,可麵對飛蝗咀嚼莊稼那一片可怕的沙沙聲,都拿不出一個行之有效的對策。設壇是要花錢的,而且村民們對神婆的那套法術早失去了信心,所以沒有理會神婆的意見。各家的地裏都落了飛蝗,火燒眉毛,不能再站在地頭作理論探討,當務之急是將飛蝗從自己的地塊裏轟出去。於是各家各戶總動員,搬出鑼、鼓、鑔、鈸、盆、罐,敲敲打打,吆吆喝喝,好不熱鬧。這辦法既不殺傷神蟲,不致得罪白蓮教和日本人,又能暫保一方土地,真不失為良策也。

次日後晌,縣長大人視察災情來了。這縣長四十來歲,穿一套藏青呢製服,戴頂棕色呢禮帽,身材黑粗,勤務兵牽一匹高頭灰馬,跟在他身後,確有一派“父母官”的威嚴氣派。村民們紛紛傳說,縣長是下來鎮螞蚱的。我和同學們看看縣長的模樣,也深信這一下就把億萬飛蝗包括它的祖宗白蓮教、日本軍、黃河神都得多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