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何家(1 / 2)

第五章 老何家

老何家,是掩家看牲口的。

他五十多歲,小個,兩個凸凸的顴骨上總有兩片紅暈,眼圈也紅紅的;一口牙快掉光了,嘴癟癟的,說話時像老婆子,聲音尖尖細細,樣子有些委瑣。

按豫西鄉俗,隻對已婚女子才稱“家”,“**家”,就是“**家裏的媳婦”的意思。人們稱他為老何家,雖說是打趣,但無疑對他也有幾分揶揄。

連村上的孩子都喊他老何家,隻有掩家的孩子不這樣喊他。因為他在俺家幹活,大人們再三囑咐,要喊他老何大叔。但背後,我們照樣稱他老何家。

他生性和善,總是樂樂和和的。每日磨麵,他一麵把大羅的羅把踩得“咣當咣當”的震山價響,一麵扯起尖嗓高聲唱著曲子調:

高文舉中狀元名揚天下,

遊三宮和六院帽插金花,

你看我為官人威風多大,

思姑爹和姑母不能還家嗬……

磨麵時,他喜歡頂一方藍粗布方巾,巾上落滿白花花的麵粉,那樣子活像個鄉下老太,同青春年少、一舉成名的高文舉毫無共同之處。但那唱腔卻學得地道,感情真摯動人。不知誰發現了這個磨房“名角兒”,有年過大年出會,人們硬攛掇他踩高蹺呢。

老何家看起來層麵層懦弱,實在他很喜歡同人爭勝鬥強。

有一年,我父親從黃河北邊回來,帶回一匹黑色大洋馬,說是從日本人手裏繳獲的。這馬性烈,欺生,一般人降不住。老何家想騎上遛一遛,人們對他不要騎,這馬比你高一截,翻下來不是好玩的。有人是好心,當然也有人是故意激他,這很有些傷害老何家的職業自豪感,他被激得兩個顴骨像塗了兩團血,拉出那匹大洋馬,一側身躍上了馬背,馬前仰後踢,幾下子就把老何家撂了下來。老何家憤怒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騎上去,人們努阻不住,最後一次重重地摔硬板地上,摔得他三天下不了床。第四天,磨房裏沒有了這匹馬,也沒有了老何家。傍黑,人們才看到他騎在大洋馬上,順著麥地中間的大車道,疾奔而來。

“這小玩藝馬同小日本人一樣不是玩藝,非得狠狠治不行。”他跳下馬,悠然地拉住韁繩,迎著人們驚愕的目光,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

我家院牆外有一棵老皂角樹,皂角樹正對住一座馬王廟,中間隔條丈餘寬的大車道,車道兩旁都是很高的石階。一下雨,全村的積水都從這裏流出去,大車道就變成了河。有一天剛下過雨,一幫人在皂角樹下閑聊。有個年輕後生望望馬王廟裏張老九的香煙攤說:

“想抽根紙煙,就是不願蹚水。”

“不願蹚水就跳過去。”老何家答碴了,“你能,你跳嘛!”

“我跳過去咋著?”小夥子惱了。

“跳過去,你老何大叔賞你兩盒蝴蝶牌紙煙錢。”

“說話要算數。”

“我說話從來像錘子一樣。”

“好,好,沒說的,老何家講話可是咯嘣脆。”有人給老何家湊熱鬧。

“跳,跳,你小子不跳可是熊包。”有人往小夥子的灶膛裏添柴加火。

小夥子站起身,攥攥勁,一段助跑,“噌”的一聲,跳了過去。

“掏錢,老何家掏錢!”人們哄鬧著。

“這麼容易,”老何家咧咧嘴,“跳一下就值兩包煙錢?”

“啊,容易?容易你跳。”小夥子在對麵氣得蹦起來。

“你欺侮我教參胳膊老腿咋?”

“你能你跳,跳過來就不用掏煙錢。”

“跳就跳,跳給你娃子看看。”老何家甩掉汗褂,往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站起身。

人們感到這樂子不能再逗下去,急忙勸阻。萬一老何家摔了,大家心裏都不美氣。

老何家來了性,一掄胳膊,推開眾人,往後走了一段路,也是一段助跑,也是“噌”的一聲,跳過去,一個趔趄,站定了。

“好。”有人叫好。

“好了,好了,不輸不贏,算平手。”有人想給老何家收場。

“老張哥,來兩盒“蝴蝶”。”隻見老何家喘著粗氣,手伸進腰帶裏掏摸一陣,掏出錢,買了兩盒煙,扔到小夥子懷裏,“抽,讓大夥抽。”

老何家不抽煙。他走下馬王廟的台階,把水蹚得嘩嘩響。

我一直認為教給可大叔是個孤老頭。有一天,一個女人來找他,我才知道還有個老何大嬸。

老何大嬸三十多歲,鵝蛋臉,細高條,穿身月白布衣服,模樣兒支支整整的,俺老何大叔到人家跟前一比,就矮了半頭。老何大嬸住在離我們村九裏地的老何大叔的老家,聽大人說,她是外地人,去年春上老何大叔花了兩石麥子的錢接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