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幹娘(1 / 2)

第四章 陳幹娘

陳幹娘是我的奶奶,據說我落地四天就吃她的奶。小時候,我叫她媽,對我的親媽卻不叫媽,因此人們常嘲笑我。

除我之外,全家不論老少都叫她陳幹娘,沒有人叫她陳嫂的。連我那愛挑剔的目空一切的老祖母,雖在背後常笑話她的大手大腳大臉大嗓門,當麵還是敬她一分,叫她“他幹娘”。

人們說她有功,是我家的有功之臣;她也認為自己是有功之臣,功在帶大了我們弟兄三個。父母常年在外,我們這一房的事,全靠她張羅。似乎人們不把她當傭人看待,陳幹娘也不把自己當傭人看待。她是大地方開封的人,她看不起窮山溝裏的那些老土,但她同左鄰右舍處得很好,沒事她喜歡拿把芭蕉扇坐在大門口的石板上,同那些納鞋合線的老婆家東拉西扯。她帶我到過南京漢口,坐過火車輪船,開口就叫那些老婆家入神。她一個月的工錢是八塊銀元,外麵打仗,兌不回家,隻好存起來,慢慢就有了點財大氣粗的料子。她性情豪爽,敢頂撞我祖母,敢同我大娘吵架,更敢同我媽媽吵架。

她最不待見我大娘。大娘小氣,沒材料,卻仗著她是長房媳婦,處處想壓別人一頭。有一年冬天分炭,我們這一房人多,多分了一簍,大娘不依,硬把這一簍拿了去,陳幹娘毫不客氣,走上前一把奪了回來,還同大娘大吵了一場。吵後,她聲言不幹了,要歇工。

祖母使人把她叫到上房,說:

“他幹娘,你同那沒材料貨鬧個啥?都是一家人嘛,往哪走嗬?你再說走,我可不依!”

吝嗇的祖母使人從箱底找出幾尺黑斜紋布給陳幹娘做褂子,又使人挑了一擔炭送到我們房裏。祖母雖然極不喜歡的母親,可她知道三個孫兒是親的。這三個孫兒靠人家陳幹娘照管呢。

陳幹娘不會繡花,不會織布,不會做針線活,甚至不會做飯,但她有她的本事,她最得意的本事是捉跳蚤和洗衣服。

陳幹娘好打麻將牌,晚上她到二門外的小客廳裏同幾個清客打牌,直打到深更半夜,一回屋就不安地念叨:“乖乖,乖乖,凍著沒有?虼蚤咬沒有?”接著就拿起桌上的罩子燈,把燈頭扭亮,捱被窩摸起來。她抓虼蚤真神,手到擒拿,抓一個用牙齒咬一下,咯嘣咯嘣直響。她很粗心,老是把燈罩碰掉,我身上就曾兩次被燙起泡,心痛得她眼淚汪汪的,可以後燈罩還難免不掉。

陳幹娘會洗衣服是出了名的。不單在我們院裏出名,在我們村出名,在左近幾個莊也是有名的。祖母常在背後貶低她,說她一副男人相,是個吃苦的命。她能吃,一頓能吃兩海碗撈麵條,一身力氣。不論是用皂角或者洋堿(肥皂),她照樣把衣服洗得幹淨、清爽。她洗衣服很有氣勢。她不是三件兩件的洗,是積成堆才洗,洗大件的東西,還要跑十裏八裏到河裏去洗。

一次到渠上洗衣服,祖母一時高興,特別吩咐備輛轎車她坐。兩大包衣服塞到車裏邊,陳幹娘穿得齊齊整整,依窗而坐,像走親戚似的。我同趕車的並排坐在車門口,觀看車外的景致。初夏的田卻,麥田像波濤聲起伏的大海,粼粼滾動,趕車的在空中甩著響鞭,在黑馬平穩地跑著碎步,轎車簡直像一隻船,在麥浪間輕輕滑行。

“陳幹娘,你可快熬成老太太啦。”趕車的調侃道。

“咋?等我兒當了大官,敢情我不是老太太!”陳幹娘撫撫我的肩頭,大笑起來。

“喂,將來你當啥官?”趕車的向我眨眨眼睛。

“同你一樣,磨倌。”我說。

陳幹娘笑得前仰後合,一麵擦著眼淚,一麵說:“好好好,你當磨倌,媽有白麵吃。”她搗搗趕車人的後背,“不像這個老兒,不知孝敬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