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幹娘(2 / 2)

“哈哈,占起我的便宜來啦,看我回去用白麵把你咽死。”趕車人甩了一個清脆的響鞭,官道上留下一溜笑聲。

轎車到了渠上,渠上的五親六故家的媳婦閨女們聽說陳幹娘洗衣服來了,都拿著棒棰出來幫忙。一時間河沿上坐了一長排女輩,捶衣聲、說笑聲撒滿了河灘。陳幹娘掄起粗壯的胳膊,一邊錘衣,一邊同媳婦閨女們搭話。

“陳幹娘,你們開封府有沒有轎車?”

“陳幹娘,你家老太太可高瞧你是吧!”

“陳幹娘,你家裏還有誰在?”

白沫沫在清清的河水裏飄起一層又一層,陳幹娘說說笑笑,那張映在水波裏的寬大的掛滿汗珠的臉龐,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一群好奇的魚兒,在稍遠的地方靜靜地瞧著河沿,好像也想同陳幹娘說點什麼似的。

一麵洗,一麵在河灘裏曬,兩包衣服很快打點完畢。收衣服的時候,我看不見陳幹娘,就順著河灘找去。轉過一個河灣,我看到陳幹娘正坐在一棵老槐樹下,對著樹下的深潭掉淚。我一驚,急忙跑上去抱住她的肩膀。

“媽,你哭啦?”

陳幹娘擦擦淚,掏出一封信給我。“兒,你再給媽念念,媽找學校的張先生念過一遍……”

信是陳幹娘的大女兒寫來的。發信日期差不多已是一年前了。信上說,她爹前年就病死了。她奶奶和她二妹,去年也死了。家裏沒有東西吃,是餓死的。她同三妹本想來找媽媽,聽說花園口扒開了,中間隔了一條黃河,怕過不來。……

“接信前,我就聽到過一些消息,可我不敢相信。”陳幹娘又哭了,哭得很傷心。她哭著向我述說起她的家事。

她男人原先在開封南門大街開個小牛肉鋪,生活過得過還算可以。後來開封開馬路,她男人的兩間門麵被警察局的人拆了,從此,男人得了魔症,瘋瘋瘋癲癲的。她的三女兒生下來七個月,家裏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她隻好撇下三女兒,來我家當奶媽,那時我才四天。……

我也哭了,但我不敢相信陳幹娘會哭,不敢相信整日樂樂哈哈的陳幹娘心中會有這麼多苦!

“今日來洗衣服,我就是想找一個地方哭一場,我不能在你們家哭呀,在你們家哭,你奶奶會不高興的,我有淚隻能往肚裏咽,可是淚多了,肚裏子裝滿了,就咽不下了嗬!”

聽了陳幹娘這一番訴說,我怔了。我第一次聽到陳幹娘把“我們家”說成“你們家”,第一次知道這位用乳汁和汗水幫人家帶大三個孩子的陳幹娘,在那個家裏連哭都是不行的!凝望著一潭碧水,我感到這人世間的事太難理解,太難說清,一股濃重的悲哀,像冷冽的泉水一樣,帶著說不出的寒冷,浸透了我的稚嫩的心。

回家的路上,陳幹娘依舊同趕車的說笑,我卻啞然不語。

兩年後,陳幹娘同廚房大師傅相好,生出許多閑言碎語。特別是大娘,總在人前人後陰陽怪氣地貶責陳幹娘。忽然,人們都感到陳幹娘不幹淨了,連我都感到陳幹娘不幹淨了。

陳幹娘走了。她走的那一年,我已經十一歲,用不著再吃她的奶了。

後來,我會忽然問自己:誰幹淨呢?那些貶責陳幹娘的人們幹淨嗎?我這個吮吸陳幹娘的乳汁長大的孩子幹淨嗎?

多少年,我在尋找著答案。

1985年24日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