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燈影
一盞燈,一盞玻璃罩子的煤油燈,放在一張用生漆漆得黑紅的八仙桌中間。
一個比我稍大一點的孩子,站在桌邊的燈影裏。
一雙大眼,一雙沾著淚花的大眼,木然地盯著桌麵。
我,站在桌子另一邊,望著他,望著他……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從這燈影裏流逝了。
1942年,河南省許昌一帶發生大旱。第二年春,地裏剛開化,青青的麥苗剛從殘雪裏拱出來,饑民們就撲向這一錢生機。他們啃麥苗,後來啃樹皮,啃觀音土,緊接著是浮腫病、霍亂……大批的人倒斃了,許許多多村莊斷了人煙。能夠掙紮著走動的,在最後一刻,離開故土,到外逃荒。人販子活躍起來,一時間,人口市場興旺發達。
一向窮困的豫西山地,隻因老天爺開恩,農民的地窖裏還有幾擔可供維持生命的紅薯,就成了逃荒者的福地,有些不願作長途販運的人販子,也把“貨”就近在這裏出手。
村上出現了一處奇妙的紅火景象,連著幾家辦喜事,有幾個多年討不到媳婦的光身漢,當了新女婿。有幾戶沒有子嗣的人家,買回了可以接續祖宗煙火的“螟蛉” 。
我春仙姑這時也買了個孩子,用了五鬥麥 。
春仙如是我祖母的幹女兒。她男人原來跟著我父親當軍需,前幾年在太行山同日軍作戰陣亡我。她沒有生養過,守著十幾畝薄地獨自過活。她是外鄉人,為了找個依靠,就認在我祖母身下了。說也奇怪,對晚輩一向十分嚴苛的祖母,對她這個幹女兒,倒很和善。春仙姑三十多歲,手腳勤快,性情豁達,同我家老少都處得好。
一天, 祖母使人把春仙姑找來,說:
“仙,如今許昌那邊常有人來,我看有合適的娃子你就令一個,有了娃子,你就這樣熬
下去吧。”
春仙如有點心動,笑了笑說:
“娘,您老人家給我作主好了。”
祖母又使人傳話給保長,再有賣娃子的來,領到她跟前看看。
剛好,當天下午有一個人販子帶著一個女人、一個男娃和一個小妮進了村,保長就把他
們領了過來。
豫西人把人販子叫“拐帶”。我從小就聽人們講過許多“拐帶”的故事,這些故事聽起
來都很嚇人,最令我吃驚的是說“拐帶”的手心塗有蒙汗藥,一拍小孩的頭頂,小孩不會迷迷糊糊地跟著他走。然後,他在小孩身上粘一張狗皮,賣給遠處耍把戲的,或者,賣給開人肉包子鋪的。……這天下午,我頭一次看到的這個人販子,樣子同我想象的“拐帶”大不同。他穿長衫,戴禮帽,像集上常看到的外鄉生意人。這人有四十多歲,細高個,臉色烏青,薄薄的中級唇緊抿著,似笑非笑,說話不多,身上有一種森森冷氣。我隻敢從遠處瞪著他,時時注意他的手,雖說他沒有青麵獠牙,但那手心裏誰敢說沒有蒙汗藥呢!
那女人三十多歲,眼泡浮腫,目光呆滯。男娃和小妮木然地站在她的身旁,男娃剃個光
頭,穿雙露著腳趾的破棉鞋,兩個腳拇指,不停地在破洞裏拱動。小妮比男娃小,隻有六七歲的樣子。一根細細的小辮梳得很齊整,辮根上插了一支淡黃色的迎春花。
開始講價錢了。人販子提出那男娃要一石麥子的錢。
“你憨要錢是不是?你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保長狠狠地白了人販子一眼,轉身向著
祖討好地說:“老太太看著給吧,不讓他白跑一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