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燈影(3 / 3)

“沒有。”那位同鄉淡淡地笑了笑,“他沒有回老家,他還在村上。”

“如今他怎麼樣了?”

“還好,活著。”那人說,“不過,一半活在陰間,一間活在陽間。”

“怎麼回事?”我驚異地急問。“唉,也沒啥,這個老實人,前年招了門鬼親。”

“嗬,他孩子死了?”我們那一帶,過去有為死去的兒女辦婚事的習俗,這是一種迷信。我想五鬥怎麼如今還辦這種事,不覺埋怨道:“五鬥怎麼還這樣愚昧呢!死兒找一個死女,何苦呢!”

“他哪有兒子,是他自己招了門鬼親。”那人笑了一聲,笑得很苦,笑得使人身上發冷。

一陣冷風直鑽進我的心底,我覺得渾身的汗毛簌簌發抖。

我向那位同鄉詳細地詢問子五鬥這幾十年的遭遇。

土改時,春仙姑被劃為地主,五鬥這時本來可以回老家去,或者同春仙姑劃清界限,另立門戶。可是實心眼的、不識時務的五鬥懷著對春仙姑的一種感念,懷著對這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的一種憐惜,沒有這樣辦。因此,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地主娃。

地主娃五鬥在那彌漫著階級鬥爭火藥味的近於野蠻的山村裏,逆來順受地度過了漫長而嚴酷的歲月。他沒有娶親,他娶不起,也沒有哪家的閨女肯嫁給他。春仙姑在“四清”中當活靶死了之後,他就孑然一身,單獨過活。極端貧困、屈辱、孤獨的生活,把他這個本來念過初中,在繪畫方麵很有些天分的人,弄得泥塑木雕般的癡呆了。

1979年之後,地主和地主的子孫們取得了公民的平等權利,五鬥才恢複了正常人的生活。後來又發現連春仙姑的地主成分也屬錯劃,按政策她屬於小土地出租者。於是改正,於是人們歎息五鬥這樣幾十年的地主娃當得太冤了,歎息歸歎息,歲月不複還,當五鬥取得作人的資格,當五鬥同大多數山民們一樣,生活富裕起來,手上有了幾個錢的時候,他已是滿頭花發的近五十歲的人了。

他想成家,年紀卻大了。

“前年,鄰村有個閨女死了。經人說合,五鬥用大紅紙包了兩百塊錢彩禮去。”那位同鄉聲音低沉,好象在回憶,微閉起眼睛。“五鬥請了一輛架子車,請了一班響器,吹吹打打地把死閨女接回家來。這就是他的新媳婦。”

沉默。我不想再聽下去。

同鄉搖搖頭接著說:“五鬥心善,心實,他給死閨女換上新衣服,停在房內三天。他守了三天,整天坐在屋門口,望著樹梢發呆,有時不知為什麼輕笑兩聲。把新媳婦埋了之後,五鬥的魂好像也跟進了地下。原本他備了料、款,打算冬天蓋三間新房的,也不蓋了。先是給你春仙姑圈了墓,遷了墳,接著又圈了一個大墓。他交代,等他死後,就把那閨女的棺材遷過來。他在這墓裏真沒少花錢,也沒少下工夫。一有空他就到墓裏去畫,磚壁上都快叫他畫滿了。他畫太陽,畫月亮,畫星星,畫草,畫花,畫鳥,還畫了一對大蝴蝶,還畫了春仙姑和那閨女,還畫了男娃和女娃。進去看的人都說畫得真,畫得好。……”

“這麼說,五鬥的新房蓋在地下了?”我打那人的話,怔怔地望著他。

“五鬥苦呀!”他長歎一聲。

我又想起那燈影。

五鬥真苦。

五鬥,你一生生活在淒迷的燈影裏,你見過多少陽光呢?

1985年8月16日—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