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販子望望站在高台階上的祖母,躬了躬腰,“保長說得是,老太太隨便賞幾個吧。”
“你跑一趟也不容易。”祖母開了口,“這娃子就給你五鬥麥吧。”
人販子還想講價,保長說了:“這豬`殼饢` 孩哪值五
鬥麥?五十斤紅薯差不多。你看他那身骨架,要多少草料往裏塞?老太太這五鬥麥錢算是叫河水泡了。”保長又白人販子一眼,“老太太出手大,你還不趕快謝賞!”
“是,是,謝老太太賞。”
付過錢,那男娃算是春仙姑買下了。
那女人低泣起來。她拉拉身邊的小妮問人販子:“俺娘倆呢?”
“走走,不在這裏說。”人販子推推那女人。
猝然,那女人拉著兩個孩子走前幾步,跪到地上。
“你們行行好,把俺娘仨留在一起吧。”
人販子急了,上前去扯女人的胳膊,女人發怒地甩開人販子的手,站起身指著人販子罵
道:“你這黑心的東西,你領俺娘仨出來時,俺男人沒有要你一點東西,隻求你給俺娘仨領一條活路,把俺娘仨賣到一戶人家,當時,你答應得多好!如今,你還是要拆散俺!”
“不拆散咋辦”人販子臉上的青筋嘣嘣亂跳,“一路上走了幾個村你也不是不知道?要老婆的不要娃,要娃的不要娘,我不能老帶你們白吃。”
“是嘛,一賣一窩能賣出個大價錢嘛?”保長嘲弄地陰陽怪氣地笑了笑。
“這個——”祖母沉吟一下,看看春仙姑,“我看這娃子我們還是不要了吧,免得扯秧添麻煩。”
“不會有啥秧子,不會有啥秧子。”人販子一麵向祖母表白,一麵教訓那女人,“你不想要娃子好?再到哪找這麼好人家?”
那女人怔了一會,把娃子向春仙姑身邊推推,泣不成聲地說:“娃子交、交給你了。娃子小,小,不懂事,該打該罵,你就……”
春仙姑也哭了。“大妹子,如果你放心不下,你還把娃子帶去。”
“唉,我帶他到哪嗬,天呀……”
“大妹子,你記著這地方,等你有個落腳的地方,來個信。”
那娃子一直楞楞的站著,雙眼癡癡的,好像眼前發生的事,全同他沒有幹係。直到妹妹轉回身,把發根上那枝迎春花遞到他手上,他才似乎醒過來,望著娘和妹子的身影,默默地流下眼淚。
春仙姑要祖母給娃子起個名兒,祖母說:“就叫五鬥吧。”春仙姑要我媽找了一套我的衣服給五鬥換上,又叫我陪五鬥玩耍。
但是,五鬥總是楞楞的。我把我的畫書、木槍、泥馬都擺在八仙桌上,他一動不動。在燈影裏,我看到他捏著那支迎春花的手指,不停地撚動。
“這花是從哪裏摘的?”我想打破沉默。
“是我在墳頭上摘的。”
幾滴淚水在花瓣上閃動。
大約他正在想那個墳頭,想他那個可能已經餓死的爹,想他那個不知走向何處的娘和妹子。……
1944年我離開故鄉後,再沒有見過五鬥,可是我常常想起燈影中的他。解放後,雖沒有他的消息,但我想,像他那樣在舊社會吃苦受罪的人,生活一定會變個樣子。我想,他可能回老家去了,同他娘和妹子團圓了;我想,他可能當了幹部,出息了。
前不久遇到一個同村的人,我問到五鬥。
“五鬥還在村上吧?”
“哪個五鬥?”他迷惑地看著我。
“春仙姑家的五鬥,按說我還得叫他表哥哪。”我說,“他是買的,解放後他回許昌老家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