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散記(3 / 3)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會分工,把自己的分工做好,就是社會分工範圍的利他。工人做好產品生產,就有利於用戶,教師做好教學,就有利於學生,廠長考慮工廠利潤,改善工作條件,則有利於職工,也有利於產品用戶。高的職位,利他的範圍相應地大,總理的利他範圍是政府和全體民眾。國外有時有首相什麼的因為失業率高之類的社會問題而辭職,其原因就是因為他的社會分工規定的利他職責範圍是全國公民,他沒有做好,因而他應該讓賢。

時效空間範圍是指生活工作在同一時空而臨時產生的人際關係範圍,比如鄰裏關係,公共衛生,交通規則等等。

利他性最基本範圍的是家庭親緣範圍。這個範圍的利他性是最容易理解和本應特別容易做到的,但是,目前,依然有很多極端利己的人,不愛子女,不孝父母,這樣的人,很難指望他能做到第二個層次的社會分工範圍的利他性。

社會分工範圍的利他性,可以叫“在其位謀其政”,這是職權範圍可以做到的。但是,如果廣而泛之,把範圍擴大化,利他就會成為空洞的詞語和口號。

利他是人類的本分行為,並無高尚可言。如做好自己的工作,是人的本身的社會屬性所決定,因為你要獲得別人給你製造的生存條件,你就得做好工作,如果所有人都不去做好工作,這個社會就無法生存。又如撫養愛護孩子和孝敬父母長輩,是家庭親緣範圍所確定的利他性行為,是與生俱來的責任。

如果我們把應有的利他行為說成崇高的話,利他性就會離我們越來越遠。我來自中國大陸

出國之後,最強烈的情感字眼,就是國家和民族。

“我是中國人,我熱愛我的祖國”,小時候讀到的這句話,是方誌敏烈士說的。在國內的時候,這樣的文字似乎有些口號的樣子,但到了國外,感覺就不一樣。

有一次,南美洲某國一位著名的畫家在劍橋舉辦畫展,我被邀請參加開幕式。

長長的大廳和走廊掛滿了那些我看不明白的印象畫,人不多,都是有一定年齡的人。這個畫展開幕式有較高的規格,由他們的駐英國大使主持,邀請的客人大都是劍橋大學的院士和來訪的教授之類。

西裝革履,我學別人一樣端著一杯法國紅酒到處閑看,欣賞那些不規則的線條和色塊的隨意組合,努力想象那些畫麵所表達的意象思想。

展廳幾乎都是白種人,隻有三個人黑頭發黑眼睛。另外那兩人五十來歲的年齡,我與他們談過,知道他們是一對夫妻,日本人。如我們所接觸到的大多日本人一樣,他們說話會自然低首,彬彬有禮。那位丈夫是個作家,似乎是新獲得一個國際機構的文學獎,來歐洲領獎,領獎之後,到劍橋大學作短期訪問。

我自由地走,隨心而行。

在一幅畫前,我正努力揣測那些線條和顏色的含義,一位六十多歲的紳士過來,與我打招呼,站在旁邊與我一起看那幅畫。

我們開始談論,讚揚那些不規則的線條和顏色。

一會之後,那先生突然問我:“你是日本人嗎?”

突然被人當作日本人,我心裏有些不快,就硬生生地回答:“不,我是中國人!”

靜了一下,他依然笑容可掬地問:“你從台灣還是從香港來?”

不加思索,我回答他:“不,我來自中國大陸!”

語氣並不生硬,隻是臉上的表情無法掩飾我的不悅。

然後,我與他道別,走向它處,他也禮貌地與我說再見。

一會就再見了。我走過了幾張畫,心中的不悅沒有退減,於是我回頭,走向那位先生。他正與一位女士一起欣賞另一幅畫。

我走過去,對他欠欠身,說:“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他一臉微笑。我對他說:“接剛才的話題。我想對你說,如果有人對你說他是中國人,那就意味著他來自中國大陸。”

實際上那個時期香港還沒有回歸,台灣人也不會說自己是中國人。

見他應了之後,我望著他說:“中國大陸,你知道吧?那一塊土地,比整個歐洲還要大!”

可能他對我的話感覺意外,除了說“是”之外,沒有再說什麼。

我禮貌地走開。

我知道,我那樣做不太禮貌,但我卻忍不住。

後來,與朋友們說起此事,一位朋友告訴我,對於亞洲人,歐洲人最看重日本人,然後便是台灣和香港人。很多大陸過來的學生學者,為了不讓人另眼相看,往往會說自己是香港人或台灣人。

朋友叫我有時候也不妨默認是香港來的,反正廣州與香港很近,言語也相同。

不,我是大陸人,我沒有必要謊報自己的出生,也無須靠說謊來獲得所謂的尊重。

此後,向別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在說了“我是中國人”之後,我會再補充一句“來自中國大陸”。你的上帝我的神

聖誕節前一個周五的晚上,我接受了一位來自香港的朋友陳小姐的邀請,參加了一個有關宗教問題的小型討論會。陳小組在劍橋大學的紐納姆學院攻讀博士學位,其本人應該是個基督教徒。

在劍橋,我願意參加各種討論會,目的是擴大社會接觸麵,也擴大我自己的知識麵。

說是小型討論會,確實很小,大約隻有四五十人,討論會由一位女士主持,在紐納姆學院進行。

會議開始,主持人介紹了幾個人,其中包括我,說我是克萊爾霍學院的聘問院士,我接著她的話補充說,“我是中國人,來自中國大陸。”

直到她作了簡單演講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有關基督教內容的討論會。不像我以前參加的討論會,這個討論會沒有主報告,主持人叫大家按討論題目自由發言。

參加的人應該主要是教徒,或許還有個別從事宗教研究的人,如我這樣不明頭裏的人應該不多。

有人發了些討論題目,我一看,便傻了眼!

學哲學的時候,老師說中世紀基督教徒因為討論“上帝的模樣”和“一個針尖上可以站多少個天使”而爭得麵紅耳赤的時候,我隻以為那是老師的比喻,也很佩服老師能想得出這麼一個形象的比喻。這樣的命題顯然沒有結論,但卻是可以任意想象的,反正誰也難有絕對的證據。

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討論!

紙上印了好多個問題,有印象的問題隻有幾個,如你一生有沒有近距離接近過上帝,在接近上帝的時候你自己的具體感覺,以及你的上帝是什麼樣子,等等。

我的上帝!我沒有近距離接近過上帝,卻近距離接近了一群天真爛漫的教徒。

發言很踴躍。我用心聽著那些虔誠的教徒們對上帝的討論,心裏很後悔沒有問清楚就來參加這樣的討論會,擔心會被點名發言。

突然,那位主持人笑容可掬地望著我。

怕什麼就來什麼!

她提高聲音,說,大家是不是願意聽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學者談一下相關的問題?

鼓掌!

沒有辦法,該來的,遲早會來!

慢慢地站起來,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就來了思路。

我不能談他們的上帝,我談我自己的神。

在英語裏,上帝與神是同一個詞“God”。

首先我就說明,我不是個基督徒,實際上我不屬於任何宗教,很有幸參加這樣觸及靈魂的討論,這樣的討論讓我有了感觸這個世界的新的觸角。

並不是嘩眾取寵,這是我的心裏話。一直來我就認為,我們必須在更高的層麵用更多元的感受器去感受和思考這個世界。那些我們一直排斥的東西,曾千年之久地存在,為什麼不能從一個新的視角去看一下?並且,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思考生命的價值所在,我需要在超越物質和功利的層麵上去探討活著的意義。

主持人帶頭鼓掌。看來,即使是異教徒,隻要說話得當,仍然會有聽眾。

獲得博士學位之後,有兩三年的時間,我非常彷徨,感覺不到生活的意義,於是開始學習一些宗教的書籍,希望從其中尋找生命的營養。雖然讀得很淺,但最終對道學的人神合一(天人合一)思想有一定的體會。

我慢慢地談著我對神的體會,神潛於心,心神相合而感天道,感天道而創造未來。這是我個人的思考,它曾經作為生存價值的一個支點影響過我。我不知道它是否符合道學思想,但它至少是我思考後的體會。

盡量避免用到宗教上的詞彙,而用科學上的詞,比如道,我不用道(Tao),而改用規律(rule),因為我相信他們知道道學(Taoism)的這個詞,天道我則用“自然法則(the rules of nature)”等等。不用那樣的詞是為了避免陷入詞義之爭,因為我確實不清楚那些宗教詞的確切含義。

邊想邊談,說了幾分鍾,說完,向主持和聽眾致謝之後,人們禮貌地鼓掌。

掌聲之後,遠處一位女生站起請求發問。金發碧眼,西方人。

獲得主持人同意之後,她轉向我,很禮貌地說:“教授,我是研究東方宗教的博士生,你的演講我很感興趣。”

我心裏叫苦,這一回遇上行家了!幸好開頭沒有用宗教的術語,我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

她後麵的話讓我更苦!“但是,我感覺到你所講的上帝與我們的上帝有所不同。”

當然不同了!你的上帝高高在上,創造萬物,而我的神在我的心裏,與我平起平坐!

當然不能這樣回答,那樣可能我會死得很慘——讓人禮貌地請出去,宗教的問題很敏感。

問到難處了!本來我談的就不是他們的上帝,隻是我的神,這個問題直搗黃龍,切中要害。

我改變一下姿勢,開始回答,感謝她提了個很有趣的問題。

就在這一刻,我已經想好,應該如何回答她。

我放慢語速,一句話一句話地說,盡量簡潔,符合邏輯。

我說:“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大家不說話,大概在想,這樣的廢話也說。

當然得說,這是個基本出發點。

我接著說:“我們都相信這個世界是上帝創造的。”

讚同之聲,說到他們的心裏了。

我說出我的基礎論點:“那麼,這個上帝是唯一的。”

當然讚同,或者以為我將要皈依他們的上帝了。

我提出轉折論據:“但是,我生活在東方,你們生活在西方,我們的祖先在不同的生活環境下生存,形成了不同的文化。”

看到很多饒有興趣的眼神,包括那位主持人。提問題的女孩很專注,若有所思。

麵對這樣的眼神,我有了信心,開始循循善誘:“因為我們之間的文化背景不同,所以我們對上帝的體會就會不同,就如今天有幾位朋友談到對上帝的看法和接近上帝的感覺都有明顯的差異一樣。”

很靜,聽得很入迷,主持人在點頭,或許她已經知道我要說的下文了。

我進入我的推論:“即使上帝是唯一的,但由於文化背景不同,人們對上帝的體會就有所差異。我以東方人的文化背景,從東方向上帝仰望,發現上帝是這樣一個樣子。”

我邊說邊往左上方抬頭提腰,做著仰望的姿勢。

他們沿著我的眼神方向思考,我再繼續我的推論:“你們以西方的文化背景,從西方向上帝仰望,發現上帝又是這樣一個樣子。”我一邊說一邊往右上方抬頭提腰,做仰望狀,似乎上帝就站在那裏。

最後我望著金發碧眼,回答了她的問題:“因此,聽起來我的上帝與你的上帝不同,是由於文化背景的不同而產生的理解差異。解釋完畢,謝謝你的問題!”

靜了一會,然後是很熱烈的掌聲。

我知道這些掌聲的意義,那應該是為我的辯論喝彩。劍橋有優良的傳統,那就是為精彩的辯論喝彩,哪怕觀點相左,甚至是自己的對手。劍橋人重視學識,但更重視智慧,學識可以解除迷茫,但隻有智慧才能獲得真理。

散場的時候,金發碧眼走過來,想繼續與我討論,我托稱有事,急著走。並告訴她,我對宗教沒有研究,隻是臨時想到的。她說我這個想法很有意思,想進一步與我交流,也希望與我談一談東方的道學理論。我告訴她我也隻是想到這些了,所知有限,再討論也是如此。

硬生生地把門關上!這不是禮貌的做法,但我確實不想在這樣的問題裏讓自己深陷。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有限的關於高而又高、玄而又玄的上帝或者神的知識隻能點到為止,再深入下去,就會顯示我的無知和蒼白。我不想陷入劍橋傳統上的“智慧頭腦之間的辯論”,我知道這樣的辯論很會催生靈感,產生新的思維,但我不是研究宗教的人,我也不希望在這個方麵做任何事情。

智慧頭腦之間的辯論,深入下去,太傷腦筋。

我速速地離開那間屋子。

孫子兵法第三十六計,走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