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散記(2 / 3)

我們的祖先教育我們,要慎獨,就要求我們在沒有別人監督的時候,依然嚴格地遵守禮儀和規則。沒有想到,我們多年接受禮儀的人沒能做到在深夜無人的路口上自覺遵守交通指示,而那些不知道是否受過慎獨教育的西方人,卻自覺地做到了!

我開始自覺遵守規則,這是我們律己的一個內容。

劍橋市政府前後投進了許多公用自行車作便民措施,這些自行車用黃綠顏色相間地漆過,不上鎖,希望是市民就近利用這些自行車到達目的地後,再存放在目的地附近的車棚裏,讓需要用的人騎回來。但每批自行車投放之後不久便不知去向了,在投放多次之後,這些便民措施便中止了。

大家不要懷疑這些公用自行車是讓人偷了去,我敢打賭肯定不是。在英國盜竊的行為絕對是少而又少甚至幾近於無的。這些自行車最大可能的去向就是附近的村人騎了去,放在了別的地方。郊遊的時候,在一些離劍橋十來公裏遠的村子,我看到村裏的樹下或者路旁,有很多被黃綠顏色相間漆過的自行車。甚至有一次周末,我到了劍橋城北十多公裏外的Cottenham玩的時候,發現村莊中部一棵大樹下放了十多輛這樣的自行車。因為好奇,我去看了一下,發現這些自行車基本上都沒了氣。想一下,即使英國公民很有公共意識,但也很難做到把一部自行車修好騎回去放在劍橋再自己走回來。時間久了,自行車自然是離多回少,逐漸就離散在外了。

回國前,我那個忠實的夥伴轉跟了一位山東同胞,雖然自行車舊了些,但在我的仔細保養之下,各方麵性能還好。

自行車賣給他是朋友介紹的。朋友對我說:“反正你老兄不缺錢,不可能把自行車推到跳蚤市場去賣,與其留給房東,不如送給我的一位新朋友吧,也算個人情。”我說:“好啊,反正此車我也帶不走。”與朋友約好,我走前一天傍晚來拿車。

那天早上,我抽了時間,把自行車裏外擦了一遍。這車陪著我走了多少路,看過多少風光,現在要分離了,情感上還隱隱有點不舍。我仔細檢查了一遍,上了些油,打足了氣,然後騎著它,到了劍河最上遊的拜倫潭,然後沿劍河邊一路向下遊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這樣做,一來是想騎一下車,但更重要的是對劍河做一次情感道別。要走了,不知道此生什麼時候再能親近劍河?

傍晚,朋友就帶了他的那位新朋友來拿車,那位朋友看到那車子擦得很亮,試了一試,讚了一句說很好騎,保養得真好。見他讚揚,我的朋友就順著吹了一氣,說我是朋友圈裏的修車巧手,甭管車子有什麼毛病,我都能修好。

見車子很好,那位新朋友就說這樣好的車子,不給錢是絕對不行的,然後就一定要給錢,我推辭不了,最後拿了五鎊,當個意思。

我回房取了一包東西,交給了這位新朋友。那包東西是我在跳蚤市場一件件攢的修理自行車的工具和用品,包括大小扳手、萬能膠、舊內胎、氣門膠、一個新飛輪、幾塊砂紙和一些鋼線等。我對他說,自行車舊了,很多東西都可能要慢慢更換。

新朋友很高興地收下,他說他也會做些修理,會好好保養自行車。然後,我請我的朋友和這位新車主一起吃了一個快餐,花了那五鎊錢。之後,我讓他把電子信箱寫給我。

我說:“國內通電子郵件後我會與你聯係。”

回國後終因事情太多,在那輛自行車上傾注的感情逐漸淡薄,也沒有與那位車主聯係。我的那輛自行車情況如何,以及在劍橋是否自行車依然要走機動車道之類的事,也不得而知了。尋找支點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起地球。”

我不是阿基米德,即使給我一個支點,我也撬不動這個沉重的物體。我一生努力尋找的支點,隻是支持生命活著的意義所在。

我出身寒微,祖輩與父輩在他們那個時代的奮鬥讓我在這個社會裏一出生就低人一等,在“文革”之後的十多年裏,我受盡了種種體力和心靈的折磨。那個時期,有時心裏會有些很奇怪的想法,如果我的爺爺和父親,不求上進,或者好逸惡勞,那樣我的出身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在那個血統論橫行的時代,一個根紅苗正的紅五類孩子,多麼讓人羨慕。

不過,無法選擇祖先,就隻好接受命運,竭盡努力,活出人生的意義來。

說實在話,因為那時身受苦難,我一直很厭世,甚至想過自殺。

文革的第二年學校複課的時候,我被踢出校門,十一歲多就做了放牛娃。我看不到活著的意義,曾想過要結束自己,但是,卻苦於沒有好辦法,於是隻好活了下來。

那年有人投河死了,但我水性極好,在水裏動一下手腳,就會高高浮起。幾年後,我十七歲時曾與同村幾個男子比賽舉重物遊泳過河,四十來斤的物品,放在一個筐裏,雙手或單手舉著遊泳過河,以不濕物品為及格,不太困難我就過了河,整個筐沒有沾一滴水。當然,十一二歲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但浮起自己卻是絕對不會費力。

近些年時興跳樓,學生跳職工跳男人跳女人也跳,真跳假跳都一起上演。不過,這是現時的事。那時,我們那裏沒有樓房,屋子都很矮,地上是輕軟的泥土。我仔細想過,很多男孩子從很高的樹上跌到地麵,最多就是斷了一條腿。

用繩子把自己吊在樹上,附近村子和學校有人就是這樣死的。不過,並不是任何人都能這樣吊死。我的一位同學想了結自己,更深夜靜的時候,就爬上樹,坐在橫伸的樹杈上,捆好自己的脖子,然後從樹上竄下,把自己吊在半空。但是,最後他卻沒有死去。氣憋得難受的時候,這位同學忍不住手腳一用力,就又坐上了樹杈。

那些年,家裏出了很多事,幾次都到了家破人亡的邊緣。特別是1968年,中秋那天我媽媽因“對抗文革”被羈囚了,之後我去探望,看到我媽那樣苦,想到自己也受夠了虐待,心裏很不屈,於是人生有了一個活下來的支點。

放牛的時候,在我們村子背後的山頂上,學古人立誓那樣,我對天跪下,發誓要活成一個堂堂的人,讓家庭揚眉吐氣!

於是,我努力找一條更好地活著的路。

我拿出拚命精神,全力發展自己的知識和能力,我相信別人能行的我一定能行。我邊放牛邊學習,同時還努力增強體力,應付將要麵對的農村的所有重活。

如是的奮鬥,堅持多年。十年之後,1977年,我國恢複了中斷了十多年的高考,我幸運地進入了大學。爾後,我屢考屢中,連續讀了碩士博士,成為大學教師。這個過程,我一直都在咬著牙奮鬥,努力活成一個堂堂的人!

1987年,當我獲得了博士學位,成為一名大學教師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成了一個堂堂的人,當年在村子後山上立的誓已經實現。

之後,我再次失去了前進的方向,失去了活下去的支點,進入了所謂“成功之後的失落”!我陷進了新一輪的苦悶之中,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我的精神走在崩潰的邊緣。我開始為自己找一個新的活著的理由。

於是,我走向宗教,苦苦思考生命的哲學價值。然而,在學過佛教、基督教和道教的不少書籍之後,我依然還是迷茫。

然後,孩子出生,我開始把活的哲學思考放在一邊,承擔起培養孩子的責任,至少,這已經成為我活下去的一個天大的理由和人生的價值追求。

在劍橋,有機會行走在那些偉人的足跡裏,這有助於我去思考人活著的意義和價值支點。我感覺到,麵對那些偉人的畫像和雕塑時,他們的眼睛,會穿越時空,直透我的身體和靈魂,我的心常常在那樣的對視中顫動。

這些偉人們,一生都在卓絕奮鬥,克盡艱苦,很多偉人終身不娶不嫁,無兒無女,而他們卻又清平樂道,守清行苦。他們創造著巨大的價值,但這些價值卻似乎與他們的生命沒有關係,那隻是為他人為社會創造的價值。在一個個偉人的傳載中,我終於發現了兩個共同的詞:創造和利他!

人活著,是為了創造,而不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享受。沒有創造,人的一生終是虛無,有了創造,人的生命價值就有了體現。我們的創造讓我們的生命在結束之後,依然存在,我們的創造促進了這個世界的繁榮和發展,這樣的價值,將會在我們的身後永恒。這是非常淺顯的道理,而我之前也曾經一直努力地做,隻是沒有直接體會到。

人的價值創造,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這就是人的利他性。

劍橋的那些偉人們,他們一生都在努力創造,造福於人類造福於世界,但是,他們在這自己創造的價值中,卻很少占有。不要說那些偉大的科學家們所創造的無形的巨大價值,最直接的例子是劍橋大學各學院的締造者們,他們很多人一生勤奮節儉,清心寡欲,很多人卻把幾乎所有的財富建造了學院,為子孫後代的良好教育,作了巨大的貢獻。

可是,在功利的物質生活中,利他性逐漸被極端利己的動物性所取代,特別是十年浩劫,人的動物性的野蠻更加益彰,人類逐漸喪失了自我,迷失了人的本體價值,活得越來越像動物,也越來越沒有意義。

利他,是人活著的基本價值!在這一點上,我發現西方的教育與東方的教育異途同歸。

西方的教育理念之一就是紳士教育。什麼是紳士?這個詞在我國被濫用了,以為穿著名牌西裝革履所謂有身份有地位就是紳士了。其實這樣的紳士與真正的紳士相去甚遠,甚至已經背道而馳。從核心的價值觀來說,紳士就是致力於消除他人的疾苦,致力於消除身邊一切引發苦難的因素,使更多的人快樂。他關心身邊的所有人,溫柔地對待羞怯者,親切地對待陌生者,敦厚地對待無知者,寬容地對待冒犯者,這都是直接的利他性。

儒家教育要使人成為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無論是兼濟天下還是獨善其身,都是利他性。“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舍生取義,殺身成仁”,這是一個君子應有的社會責任。

在所有這樣的教育裏,個人是不存在的,如果存在,那也隻是為他人而存在的實體。

每個人都應該為他人活著,為他人的活著創造價值,這樣的活才有意義!他人的範圍因人的社會位置而有所不同,大至國家民族,小至單位團體,最小的範圍就是家庭。你必須在你所處的位置上,為相應的“他人”創造價值。這是天賦的使命,是生命的本體意義。

利他性是社會性的根本需要,在利他性之下,天下沒有不慈之父母,沒有不孝之子女,沒有不仁之君主,沒有不忠之臣民,社會可達堯舜之和諧。

於是,我明白,所謂“成功之後的失落”,其實就是因為活著的支點太自我,太窄小。活成一個堂堂的人,是那個時代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價值,也許可以用“善其身”來說明,為我的家庭而活,是那時我所處社會地位所決定的基本範圍。但是,一旦當我的社會位置超越了這個範圍之後,我自然就失落了!

我找到了一個新的支點,這是一個長效的支點,無論是達是窮,都有一個活著的價值方向!至少,我需要為我的家人,為我的孩子,為我的學生,創造更大的價值。

我篤信上天無枉造之才,老天賜給我們的才智,是讓我們用於社會的。

附:關於人的利他性的說明

看了前麵的這一節,也許有人對利他性沒有很好理解,現特別作簡單論述。

首先,利他與利己是相對的概念,但不是不相容的概念。有人看到利他,就理解為不利己,甚至是毫不利己,這是理解的偏差。

我們對有些文化概念的理解喜歡走極端,比如“寧為玉碎不作瓦全”,這句話的含義應該是很明白的,隻是不作瓦全,而不是非碎不可,如果可以作玉全,那就肯定不能碎!但是許多解釋就偏偏走叉了,以為碎了才是玉,全的就是瓦。

利他與利己不是相互排斥的,就如雙贏的概念一樣。很多相對的概念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而是有一個亦此亦彼的範圍。

其次,利他性是現實的,不是我們曾經被灌輸的虛無利他主義。利他在自己的應有範圍之內是實的,超越了自己的利他範圍,就會逐漸走向空化。例如讓你的孩子快樂,你可以做得到,但是讓世界人民都快樂,你就肯定做不到。但是,我們常常被灌輸這樣的口號,大而且空,可以做到的事就變成做不到的了。

第三,利他是有範圍的,在這個範圍內,利他是實際的,可以做到的。

關於利他範圍,試試劃分一下。每個人的利他範圍,大體存在家庭親緣範圍、社會分工範圍、時效空間範圍等,這三個範圍代表著不同的層次,家庭親緣關係是天然的血脈關係的聯結,社會分工範圍由個人的社會職責所定,時效空間範圍則由自覺的道德關係所決定。

家庭親緣範圍是每一個人的最基本的利他範圍,包括父母子女夫妻以及由此衍生的關係。對你的父母子女,關心他們愛他們,為他們付出。我相信這一點大部分人都做到,所以很多家庭父慈子孝,家庭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