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傍晚,我常常看到很多風度翩翩的男女紳士在這一道河畔行走,徘徊。直覺告訴我,他們不是遊客,也不是因為閑暇的無聊而出來散步的閑人,他們就是那些在大學裏工作的學者們,無論是長期居於劍橋,還是隻做短期的訪問研究,他們都會在這一道河畔的生息中尋找靈感,體會著科學與自然的靈念,獲得突破,為人類的文明演繹新的節點。
伴著這一段河道而生的科學理論和發現,幾百年來,就一而貫之地推動著科學的發展。
這還是劍河最有靈性的一段水道。
或許,我們最記得的還是徐誌摩。1920年,徐誌摩離開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來到英國。開始,他在倫敦學政治經濟,這期間他認識了英國著名作家狄更生。那時,狄更生是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院士。狄更生很賞識天才的徐誌摩,就多方想法,在國王學院弄了個特別生的名分,讓徐誌摩到劍橋大學學習。徐誌摩在美國本熱心於政治,希望成為中國的漢密爾頓(美國開國元勳,第一任財長)。在國王學院做特別生的時間裏,他課程甚少,閑暇之時,經常在這一段河道上流連忘返。劍河的“奇異的風”吹拂著他,“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淹入了”他的“性靈”,他忘情於劍河,沉迷於大自然。劍河催生了他作為詩人的靈性,他不再崇拜漢密爾頓,而開始崇拜雪萊和拜倫。他開始寫詩,倚在這一道充滿靈性的河道上,看著“河畔的金柳”,想著“夕陽中的新娘”,靈思如泉,一寫難收。
後來,徐誌摩在《吸煙與文化》中曾經充滿情感地寫道:“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這一道河,在詩人的生命中,有過何等巨大的熏陶和重要的意義。
徐誌摩隻是我們所熟悉的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而從劍河畔走出來的多如星鬥的那些獨步古今的偉大詩人如彌爾頓、華茲華斯、拜倫、丁尼生和雪萊等,他們的詩中所體現出的大自然的靈性所賦予的詩意,無不讓人想到這一道河,這一道靈性的水。
在歡樂的五月舞會期間,擁有世界一流唱詩班的國王學院、三一學院和聖約翰學院等,還會在劍河上舉行河畔音樂會。唱詩班的人員坐在平底船上,虔誠地表演聖歌和宗教音樂,聽眾們則在河畔肅穆傾聽,或者也坐在別的平底船上虔誠地欣賞。音樂聖潔無瑕,莊嚴肅穆。在這樣的大自然的氣氛中聽聖歌和宗教音樂,與在教堂相比,自有另一番感受。
怡然悠揚梵音般的頌唱,和著清新的劍河氣息,安撫著你的聽覺,漫浸著你的心靈,你在塵世裏奔波良久的心,會自然地溶入這河畔的梵音裏。
五月的風吹過河麵,河邊的垂柳,搖曳起翠嫩的新梢,在風中默默地合著節奏起舞,擺動起一江的清漪,恍如整道河在神聖的音樂中喚起了生息,溢滿了靈性。那聖歌音樂和河麵泛起的粼粼波光,在你俗世壓抑的心靈裏輕輕摩挲,讓你得到安然,得到新的淨化!
從磨坊塘的閘口下來,學院區的這一段河道非常平緩,河水慢慢地流動,直到下一個堤閘,耶穌綠地水閘。這兩個水閘之間的這一段河大約兩公裏左右的長度,高差可能不超過一米,河水流得特別緩慢,也為它的美麗和靈性,增加了更多的悠然和怡意。奔流到海
劍河,流過耶穌綠地水閘,走出大學校園,在伊利(Ely)與老西河(Old West River)彙合,在利特爾港(Littleport)以北的布蘭頓灣(Brandon Creek)與小奧斯河(Little Ouse)彙合,一路向北,從金斯林(Kings Lynn)進入北海。其入海口為英國北海的沃斯海灣(The Wash)。
從磨坊塘下來,劍河河道上有三個攔水的閘口,除了我們已經說過的耶穌綠地水閘之外,下遊還有兩個。貝思拜克水閘(Baits Bite Lock)在劍橋城北,從耶穌綠地水閘往北,大約七八公裏的地方。習慣把貝思拜克水閘看作劍河中遊與下遊的分界點,從磨坊塘到這個水閘的一段長十來公裏的水道,是劍河的中遊。在下遊,劍河上還有一道水閘叫波堤斯漢姆水閘(Bottisham Lock)。這些水閘的作用在於控製水流,節斂水源,讓河流周年通暢且水量均衡。
從耶穌綠地水閘到貝思拜克水閘的這一段河道,是劍橋大學船隊訓練的水域。仲夏之夢對麵,劍河西側沿河建有許多船屋,船屋也是古色古香的房子,印象裏這些船屋大多沒有寫學院的名稱,隻是在靠河一側的牆體上赫然地漆著學院的盾狀徽章。
這一段河,是大學生劃艇隊不分晝夜的訓練場,他們努力地準備著自己,準備著與牛津大學在泰晤士河的牛劍劃艇比賽中一決高低。
牛劍劃艇比賽起始於1829年,發起人是一對朋友,他們中學時代一起就讀於哈羅公學,畢業後分別進入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深造。這一年,兩校舉行了牛劍劃艇比賽的第一屆賽事。後來,因比賽地點沒達成統一意見,賽事一度停止。1839年兩校取得一致意見,牛劍劃艇比賽重新啟動,一年一度在倫敦西部的泰晤士河上進行,時間是春夏之交的三四月份。
賽艇節是兩所大學一個重要的節日,很多學生會到現場去支持自己的船隊。在比賽區的河道,每年都有二三十萬觀眾現場觀看,英國廣播公司則向全世界直播比賽。據說有上億觀眾通過轉播欣賞了這一年一度的水上盛事。
賽艇節給久滯於校園的學生們提供了一個抒情的空間,他們奔向泰晤士河,參與這一年一度的兩校盛事,忘情於那些充滿力量、意誌和毅力的比賽。我的一位朋友在賽艇節前曾收到妻子的信,那位妻子在信中不無醋意地說,賽艇節到了,你可以盡可能地親吻更多的女孩子了(Kiss as many girls as you like)。
至今,牛劍劃艇比賽已經辦了一百多年,中間曾因為世界大戰等原因暫停過比賽,據說兩校到目前為止共進行了一百五十六場比賽。兩校劃艇實力相當,雙方爭奪激烈,每場的比賽都充滿懸念,輸贏相差不大。據報道2010年4月的比賽是劍橋大學勝出,而2011年3月的第156屆比賽則是牛津大學獲勝。在這一百五十六場比賽中,劍橋大學多勝了四場,總的比數是八十比七十六。
從貝思拜克水閘沿河岸往下遊約五六公裏的地方,是一個叫Waterbeach的村子,過了村子就是劍河的另一個水閘波堤斯漢姆水閘,這是劍河上的最後一道閘口。
在劍河的水閘上,都有些狹長的過船閘道,以方便船隻通行。那些閘道由兩個平行的長水泥墩構成,二十來米長的樣子,前後各有一道閘門,靠這兩道閘門的先後關放,船隻就可以方便地上下。
在波堤斯漢姆水閘,我觀察過船隻從閘道裏通行的情況。
往下遊去的是一隻不大的船,不是運輸的船隻,大概人們說的劍河船家(Camboater)可能就是這種船。那船從上遊駛近,人們把閘口下方的閘門關上,然後拉開上方的閘門,讓河水從上遊迅速注滿閘道。船隻輕輕鬆鬆地駛進閘道之後,人們再把上方的閘門關上,然後打開下方的閘門,待水麵與下遊的水麵持平之後,那船就安安穩穩地進入了下遊的河道。
在我的印象裏,從下遊往上的是一隻竹排,載著鷺鷥,沿著相反的程序通過閘口進入上遊。竹排先進入閘道,然後下方的門被關上了,上方的門被打開,閘道注滿了水,然後,竹排就輕快地進入了上遊。輕悠悠的一個行駛,飄逸,寫意。但是,在我關於劍河的所有記憶裏,卻沒有關於鷺鷥捕魚的畫麵。我沒有辦法肯定我的記憶是否移接了別處的印象,但從竹排過閘那樣的輕逸和詩意中,我卻又敢肯定地說,這樣的記憶隻屬於劍河。
過了波堤斯漢姆水閘不久,劍河與西來的一道小河彙合在一起。我查了地圖,知道這一道穿過草原越過丘陵前來與劍河彙合的小河叫老西河,也叫奧斯河(River Ouse)。在它們相彙之處,兩道河彙合點的內側,是一個小碼頭,內有一個小酒店,名字已記不清了。在追尋劍河而來的時候,我曾經在這裏休息過一會,在室外樹陰下,坐在兩河交彙處角落的一個位置上,目睹這道與劍河同樣清澈的河水融入劍河,慢慢向北流去。南風拂麵,清涼愜意,怡意的感覺與杯中的咖啡一樣濃重。
繼續向下,過了伊利北麵的利特爾港之後,劍河與小奧斯河彙合,然後一路奔走,從金斯林進入北海。
劍河中下遊依然水色秀美,清澈潔淨,這得益於劍河兩旁的植被保護。從耶穌綠地下來,河邊多是連綿的草地,春夏秋季,蔚然碧綠。沒有放牧,沒有耕作。一批批長成的牧草,由農人用機械割倒,待曬幹之後,再用機械收捆,然後運走。這些草地的牧草,支持著英國巨大的畜牧業,也保護著劍河的完好生態,維持著這一道河的美麗。
因為一路彙合了老西河、小奧斯和其他一些小河溪流,劍河的水量越來越大,河道也逐漸寬闊。在波堤斯漢姆水閘之上,河裏運行的船,多是大學的船隊或者是偶有的船家,而到了伊利,特別是彙合了小奧斯河之後,運輸的船成了主體。
從劍橋騎車遊覽劍河,我隻到伊利和利特爾港,沒有再向前行,因為路途不短,來回有五六十公裏,慢慢觀賞,足夠一天的行程。
嚴格地說,與小奧斯河彙合之後,劍河就不再是劍河了,地圖上的新名字是大奧斯河(River Great Ouse)。不過,從水係流向來看,那依然是劍河流去的水,依然是那一脈靈性的河流,依然是我心中的劍河。
於是,在一個初夏的周末,我從劍橋坐火車來到了金斯林,在那裏住了一天,觀看了劍河的出海之行,目睹我心中這一道靈性的水,慢慢地融入北海。
金斯林在劍橋的北麵,離劍橋城六十多公裏,是北海沃斯海灣邊上的一座小城。
從地圖上看,我認定劍河的水彙入沃斯灣之後,會順著向北的海邊流動,走出英格蘭北部的這一個海灣,然後再慢慢流進大海,融入大西洋。
第二天,我乘汽車沿著海灣的東海岸線繼續北上,到了金斯林北約二十公裏處一個叫亨斯坦頓(Hunstanton)的小鎮。在我的心中,劍河的水是在經過這個小鎮的海麵之後,才真正進入北海的。這個鎮,在沃斯灣東側海岸的拐角上,海岸從這裏轉了個大彎,彎外,就是煙波浩渺的大西洋了。
這亨斯坦頓海邊的水,還有著劍河的氣息。
亨斯坦頓是一個美麗的小鎮,我在那裏住了三個晚上,住的酒店就在海邊,記得似乎叫做Marine Hotel,或者近似的名字。因為喜歡海,我看上了三樓的一個豪華房間,東南兩麵的窗口,都可以看到海。清晨,我早早起床,坐在窗台旁,引目遠眺,看朝陽把海麵慢慢變亮,慢慢染成紅色,感覺特別愜意。
亨斯坦頓有一大片長長的海灘,不過海灘並不平整,上麵裸露著一方方的石頭,石頭經過長年的海潮衝刷,表麵已經很光滑,仿如巨大的卵石,坐在海灘上。在那些平滑的石頭上,或坐或躺,久久地眺望大海,即使是在喧嘩的海浪和海鳥的鳴叫聲中,也有一種特別的寧靜的感覺。
長長的海岸有一長線很特別的紅色懸崖,那崖石為褚紅色,好幾米高,麵海壁立,這樣的石頭我僅在亨斯坦頓見過。那崖頂上層是灰白色的較薄的岩(土)層,兩種顏色分界線很清楚,紅色崖石高度很一致,分界處近水平線一樣整齊。
那是我第一次在大西洋的海邊作較長時間的停留,這裏沒有遊客,海灘特別靜。坐在海灘的那些光滑的石頭上,看著海天一線的遠方,看著海麵遠處虛飛的海鳥,透著藍色大西洋送來的海風,大海的氣味注滿心肺。那美麗的景色和怡意的感覺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和美麗的記憶!
這一道海岸南北走向,西邊是海麵。這樣的走向,對看大海的落日是最合適的。有兩個傍晚,我靜坐在紅色懸崖的頂上,麵對西方,看著一輪夕陽一點點地沉入海洋,霞光映滿天際然後慢慢收起。真是一件很快意的事!在晚霞與大海的交麵上,無數的海鳥在飛翔,在盡情歡叫。海浪拍岸,和著海鳥的唱聲,仿佛是一下一下地打著節奏。好一個大自然的合唱!
那一刻,我仿佛感覺,靈魂和思想同時飛升,騰入那虛無縹緲的霞光和無邊無際的洋麵上。身心是如此的輕盈,仿如一團無物的真氣,在巨大的空間裏浮遊,沒有重量,也沒有思想,隻有飛升的快樂。我沉醉在那樣的快意裏,不願回醒。直到暮色蒼茫,才長長地吸入一口氣,戀戀地收回遊走的靈魄,走回酒店。
沒有月亮,暗夜的海麵不見波光,隻有遠處的導航燈塔閃耀著執著的光明,引導著夜航船隻的方向。
這一個美麗的小鎮,是劍河奔流的一個美麗的節點。劍河,在這裏融入了大洋,走向更遠的世界。而劍河的水,它的奔流沒有窮盡,一如它的靈性,悠遠,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