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離鄉
由於那場連綿不斷的秋雨,天氣變得寒冷起來,可是三爺仍然不肯離開茶館過道裏的那張小兜床。他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使大燕她媽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磨棍,來到他的身邊,她幾乎是在哀求他了,她說,爹,你回屋裏去吧。
三爺已經有好多日子沒有從床上起來了,他一抬頭就感到頭暈眼花,茶館裏似乎也有許多日子沒有來過人了。由於天氣的轉換,這個時節已經很少有人過來提茶水了,就連三爺自己也說不清他的煤火已經滅了多少天了。煤池裏早巳沒有煤了,連水缸也已經幹涸了好多日子啦,在三爺模糊的記憶裏,老雞仿佛有幾個月沒有挑水上門了。三爺掙紮著從小兜床上坐起來,通過茶館的門口,他看到了一片劃落著雨線的天空,在雨水裏,他還能看到幾個時不時走過那片空間的身影。三爺想,我的家人都上哪兒去了?小良他到哪兒去了?三爺想,現在我隻有指望小良了,可是他的大兒子已經有跟多日子沒有回來了。他問身邊的大兒媳婦說,他到底去哪兒了?
大兒媳婦說,我不知道。
三爺狠狠地用拐杖搗著地麵說,你昨會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大兒媳婦膽怯地看他一眼說,他上哪兒從來不給我說。
三爺更生氣了,三爺說,他是恁男人,他會不給你說?
大兒媳婦就不說話,她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三爺說完猛地咳嗽了一陣,大兒媳婦忙把手伸到他的嘴邊,三爺把痰吐到她手裏然後說,去,去把大燕叫來。大兒媳婦就忙回去喊大燕。現在家裏已經沒人可叫了,現在家裏隻有大燕一個人了。三爺對大燕說,你出去找你爹。大燕就撐開—把發了黴的油紙傘走進雨水裏。三爺躺在那兒一直望著朝街的門洞,等待著他兒子的歸來。天氣越來越冷了,三爺因寒冷已經抖得說不出話來。
大兒媳婦說,爹,你就回後院裏去吧。
三爺虛弱地說,我不回。
大兒媳婦已經聽不清他說的話了,三爺的聲音仿佛一隻就要死掉的蒼蠅在振動翅膀,但她明白他聲音裏的含義。多年以來、這個終日伺候老爹的女人已經摸透了他的脾氣,她就不再強求他,她走到門口,把那扇用秫秸和穀草夾成的小門堵住了那個呼呼進風的門口。可是三爺卻用拐杖搗著地說,拿開,我要看著他是咋走回來的!
大兒媳婦沒辦法,隻好搬開那扇小門,然而三爺等回來的還是那個手撐雨傘走出去的大燕。
三爺說,恁爹哩?
大燕說,沒有找著。
三爺說,你都是上哪兒找了?
大燕說,鎮裏我都找遍了。
三爺說,小明哩,你找小明了嗎?
大燕說,小明我也找了,沒有人見過他。
三爺揚著的頭又落下去了,三爺閉上了眼睛,三爺痛苦地叫到,都死在外邊吧!一個也別回來!都別要這個家了,全當沒有我這個爹!全當沒有我這個爺!老天爺呀,我操這個家容易嗎?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咦嘿嘿……
三爺的哭泣聲從堠嚨裏擠壓出來,使得四麵透風的茶館更加寒冷。站在他身邊的大燕突然嘔吐起來,她的一隻手按住胸口,由於嘔吐的劇烈,她不得不彎下腰去,大燕的嘔吐聲把三爺的哭泣聲都壓住了。
三爺停下哭泣對大兒媳婦說,她—直這樣吐好幾天了,咋還不見好?
大兒媳婦說,那誰知道哩。
三爺用拐杖搗著地說,你啥都不知道,回去吧,都回去吧。
大兒媳婦說,爹,你也回去吧,這兒冷。
三爺說,別管我,死不了我。
三爺掙紮著站起來,拄著拐杖往外走。
大兒媳婦說,爹,下著雨你弄啥去?
三爺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的腰駝得更厲害了。三爺說,我去找許仙來,讓他給大燕看病。
大兒媳婦過來攔住了他,你這個樣子咋管去請大夫?還是我去吧。
三爺說,怕是你叫不來他。
大兒媳婦說,咋叫不來,以往不都是我去叫的嗎?
三爺說,那你去吧,就說是我叫他。
三爺立在茶館門口,他感覺到街道裏的一切都變了樣。對麵酒廠裏的酒精樓已被雨水衝刷得不那麼焦黑了,可在三爺的感覺裏,它仍不停地在風中晃動,發出嗖嗖的哀鳴,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倒下去的感覺。
許多日子以來,在三爺的眼裏,天色都是這樣的灰暗,低低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雨水使得一切都變得潮濕而寒冷,外邊的樹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就落光了葉子。那些葉子由於雨水的緣故變得沉重起來,重得已經不能隨風飄擺,它們像瓦塊一樣落在地上又被來往的行人用腳步擠進泥水裏去了。三爺看到一個披著破麻包片的人一跐一滑地從他麵前走過,由於專心致誌地對付腳下的泥濘,那個人沒有看到站在茶館門口的三爺。三爺形如枯蒿,三爺灰暗的身影像一片紙立在風中等待著。三爺想,都不要這個家啦!小良,你個龜孫真不要這個家了嗎?現在我真有點想你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呢?小明,你一個孩子家能到哪兒去呢?豐收死了,豐收被燒死了,可是你去哪兒啦?你一個小孩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