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說，割麥子就能磨麵蒸蒸饃，你好吃蒸饃嗎？
好吃蒸饃。
是呀，好吃。姥爺說，好麵饃跟肉一樣好吃，所以我們要種麥子，種了麥子就要收麥子，等麥子收下來我們就要種玉米了。
種玉米？玉米是啥東西？
姥爺說，糧食，也能吃。
姥爺，為啥種了麥子才去種玉米呢？為啥不一塊兒種呢？
傻孩子，那咋能呢。
為啥不能呢？
不能就是不能，你這孩子問話，打破砂鍋問到底，姥爺也不知道，這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老祖宗是誰？
老祖宗就是人祖爺。
人祖爺在哪呢？
姥爺又停了下來，姥爺把茶水放在地上，姥爺有些累了，姥爺擦一把臉上的汗四下裏看看，他自言自語地說，人祖在哪兒呢？姥爺抬頭朝天上看看，姥爺的目光有些迷惘，姥爺說，可能在天上吧，人祖在天上，和老天爺在一塊兒。
姥爺，他們為啥要住在天上呢？
天上幹淨。姥爺的目光變得有些癡呆，誰知道他們為啥要住在天上呢？反正他們都住在天上，土地爺，灶神爺，龍三爺，關老爺。
姥爺……
我還沒有說完，姥爺就用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別問了乖乖，姥爺學問淺，姥爺隻知道吃飯幹活，姥爺是個粗人，姥爺說不明白這天底下的事兒到底是咋回事，這都是老一輩子傳下來的，老一輩子咋樣說姥爺就咋跟著做，祖先說麥後種玉米，我們就種玉米。祖先說麥後種豆子，我們就種豆子。祖先說麥後種高粱，我們就種高梁。反正人活著就是為了幹活，為了吃飯，人活著就是這樣吃吃幹幹，幹著幹著就老了。乖乖，你看，我都老成這個樣子啦，可我活這些年都在哪裏呢？一眨眼工夫就老了，就長了白胡子了，乖乖，這人活著就跟做夢一樣，幾十年說沒有轉眼就沒有了，一點都看不著了，說不定哪一天姥爺我脫了鞋就再也穿不上了，乖乖，這人，就是一場夢，一茬人跟著一茬人，一個夢接著一個夢，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俺爹，俺爺，俺老太爺，俺老太爺的爹，俺老太爺的爺，一茬人跟著一茬人，乖乖，都上哪兒去了？都化成土了，都變成黃土了。姥爺說著就在地上蹲下來，姥爺用手捧一捧濕潤的黃土說，這土裏就有俺祖宗的夢呀。姥爺說，有土就有夢呀！我們祖祖輩輩的夢都埋在這土裏了，春一茬，秋一茬，乖乖，沒人能說得清，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變成這土了。
姥爺，我也會變成土嗎？
是哩。姥爺說，終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這土，讓你的子孫種麥子，種玉米。
姥爺，玉米到啥時候才能成熟呢？
到秋天，到了秋天玉米就熟了。走吧，姥爺說，幹活的人都渴了，我們快去送茶吧。
我跟在姥爺的身後，我們走進地裏，那滿地的玉米和大豆都已經成熟了。姥爺把茶桶放在莊稼地裏，那些人都紛紛停下手裏的活兒來這兒喝茶。姥爺拉著我的手往地裏走，我們穿過一堆又一堆玉米棒子，走過一片豆地，走著走著土地上就一片蒼白了，陽光從頭頂上照下來，幹裂的土地上沒有了一點生機。姥爺停下來，姥爺揚起頭，姥爺淒惶地說，老天爺，下吧，下了好種麥呀。姥爺喉嚨上那片灰黃色的皮膚在上上下下地滑動，姥爺淒惶地說，老天爺，你就下吧——
陽光消失了，天陰暗下來了，天果然下起了雨，秋雨浩浩蕩蕩延綿不斷，下濕了我們歸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