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群學生的出現,使三爺暫時忘掉了行走的目的,他忘記了文寶一個人還孤獨地坐在河邊。三爺在淡淡的月色裏往回走,那群陌生的外地學生跟著他。
在這群學生和三爺說話的時候,從街道裏圍過來一些人。一些小孩嘰嘰喳喳地在人們的身邊跑來跑去。織襪子的塗二湊過來,他想同三爺說話。塗二的眼睛瞎了一隻,另一隻眼還有些斜,由於長年打襪子他把自己的眼睛都用成眼白了,很少有人能看到他的黑眼珠子了,所以塗二看人的時候就得把頭側到一邊去,讓耳朵對著別人。塗二斜著眼睛看到三爺領著那群學生走過來,就說,三爺,來客人了?
客人?三爺白了塗二一眼說,你睜眼看看。說完三爺指了指跟在他身後的那群學生,而後就不再理他。三爺抬起頭來,他看到月光在一街兩行的房頂上跳躍。
塗二有些尷尬,他不得不對站在身邊的老雞說,八成是大燕和春玲帶回來的。
老雞說,你咋知道?
塗二說,這不明擺著嗎?要不是大燕對他們說,這些蠻子咋會到咱這兒來。
老雞用幹澀的聲音嘲笑塗二說,我看你是整天坐在屋裏打襪子打糊塗了,你沒聽廣播裏說嗎?現在學生都在革命大串聯,你到鎮外的公路上去看看,哪天沒有幾隊紅衛兵在咱鎮外路過?
塗二說,是嗎,我咋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咋知道大燕和春玲了?老雞抬頭看著那群走遠的學生說,咱鎮上的學生出去十幾個哩,還有劉嘉生的二兒子文玉,你不知道?
塗二把耳朵對著老雞,他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又把耳朵轉過來,看著那群漸漸走到燈光裏的人才從心裏發出一聲噢,他說,咱去茶館裏看看吧。
老雞說,有啥好看哩,我打了一天水,我要回去睡覺了。
老雞說著就往北街走。實際上老雞剛才就是跟著那群疲憊的學生走過來的,他一直跟著他們從家門口來到公社大門口這兒,他想偷偷地看著這群學生往哪裏去,他想得到一個結果,給明天的傳播找一些更準確的事實根據。
老雞長著一對薄薄細長的嘴唇,由於這嘴的特征,精通周易的許仙就暗下對別人說,這人嘴裏把不住一個屁!許多事實果然驗證了許仙的話,老雞果然是個碎語連篇無事生非的人。老雞想,他們住在隊上的茶館裏,這樣明天他就可以對晃著一對大奶子的尹素梅說,你知道我昨天看到啥了嗎?尹素梅就會在兩邊擺滿了褐黃色條缸的小路上停下來,尹素梅的目光穿過充滿醬氣的空間看著他說,你又看到啥了?那個時候在菜棚裏切黃瓜的社員也都會停下來,伸長脖子在陽光裏朝他看。老雞這樣想著突然停住了腳,因為他看到從公社大門裏走出來一個人。
那個人戴著一頂軍帽,盡管在夜色裏老雞看不到那頂帽子的顏色,但那頂帽子下的圓臉使他想到了一個問題,我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我還等著明天去向尹隊長討巧呢,說不定現在她就知道了。從公社大門裏走出來的這個人終於使老雞明白過來尹素梅是三爺的二兒媳婦。老雞叫住了那個走過來的中年人,王營長。
王營長停住腳,在淡淡的月光裏他看清了那個和他說話的人,盡管眼前的老雞使他有些掃興,但他還是對他揚了揚手中的報紙說,毛主席又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了。
老雞說,我聽說了。
你聽說了?王營長對老雞的回答不以為然,你聽誰說的?
老雞說,我聽廣播裏說的。
廣播裏?廣播裏啥時說的,我咋不知道?
老雞想,你不知道廣播裏就不說了?可他嘴裏卻說,真的,廣播裏說的,毛主席還講話哩。
噢。王營長有些懊悔,毛主席還講了話?我咋沒聽到呢?我那會兒幹啥去了?我每天都聽新聞和報紙摘要呀。
老雞說,那會兒你可能睡著了。
胡說!王營長生氣了,你說我聽著聽著睡著了?怨不得許仙說你嘴臭!
老雞聽王營長這樣說有些驚慌,他說,你別生氣,算我沒說還不中?
毛主席在廣播裏講話我會不知道?王營長憤憤地對老雞這樣說道,說完就不再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王營長心裏想,媽那個×,就你這樣的熊人也配說這樣的消息?他耳邊似乎響起了從廣播裏傳出來的那些激動人心的聲音,他心裏湧動著極大的熱情,但那熱情被堵在胸中得不到釋放,他要盡快找一個能釋放熱情的去處。
王營長匆匆地往前走,又聽到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接著是老雞喊叫聲,王營長……
王營長停住腳步,他回頭看到老雞快步趕過來,老雞一邊走一邊說,茶館裏來了紅衛兵。
這個消息又一次使王營長感到意外,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啥?
老雞討好地說,茶館裏來了紅衛兵。
紅衛兵?王營長追問道,你怎麼知道?
老雞說,我咋會不知道,我親眼看到的。
王營長有些不相信,你親眼看到的?
真的,老雞又補充道,我親眼看見三爺領回去的。
噢!王營長興奮起來,他抬腳踢了老雞一下說,革命的火種來了。說完他轉身就走。由於匆忙,他轉身時和從西邊走過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個人被王營長撞翻在地,他一邊從地上掙紮著起來一邊惱怒地叫道,慌啥慌啥,投胎嗎?隨後他就在地上用雙手胡亂地摸著。
王營長沒有去拉他,而是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王營長說,你說誰?
那個人在地上摸起了一副眼鏡站起來,等戴上眼鏡才看清站在麵前的人,他說,是你呀,三弟。
王營長仍然滿臉橫氣地說,不是我是誰?你說誰投胎?
那人說,對不起,三弟。
王營長說,誰是你三弟?
好好,你不是我三弟,你是龜孫家三弟,中不中,我是說我自己,中不中,我這慌裏慌張是去投胎,中不中?
王營長說,投胎你也投不好,你投的是地主家的胎,投的是右派家的胎。王營長說完側身閃過他就匆匆地往前走,把戴眼鏡的人晾在那裏。
老雞走過來說,劉嘉生,你剃頭也不先摸摸是誰的,好在你們不是外人。
劉嘉生說,我剛才都說啥了?
老雞說,說啥咋了,他是你小舅子,他能吃了你不成,看你怕他怕的,就像老鼠見了貓,你就說他,他能把你怎樣?
倒也是,劉嘉生說,看他匆匆忙忙的樣子好像有事兒?
當然有事。老雞說,你從街上過來,就沒看到茶館裏有一幫子紅衛兵?
劉嘉生說,看到了。
老雞說,你家文玉不是也去串聯了嗎?
是呀,劉嘉生說,文玉也去串聯了。
他們一邊說一邊往前走,走到公社門口,劉嘉生就和老雞分手了。劉嘉生站在那兒看著老雞沿著北街走遠了,才轉回身來,他透過鏡片看到西街茶館那邊仍被從酒精樓上射下來的燈光照得一片明亮,燈光裏,他恍惚地看到有一群人影在晃動,那群恍惚的人影使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的思想沉溺在一種混沌的思緒裏。他想,這些人都怎麼了?是因為今年夏季太熱的緣故嗎?人們的情緒就像滾滾而來的熱浪沸騰起來了。這種情景的出現使他忽視了身後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個走近他的人伸出一隻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劉嘉生被突然而來的打擊嚇了一跳,他急忙轉過身來,在顫抖之中,他看到了一個麵容模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