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行走(2 / 3)

他在給誰說話呢?

我不知道。老鱉說,我也聽不懂,可能是對水裏的魚吧。

他是在對水裏的魚說話嗎?

老鱉說,我想是吧。

新民說,是對魚說話,那你也該聽得懂,你也是水裏的動物呀。

老鱉生氣了,他知道新民在罵他。他白了新民一眼,不再理他,擁起魚簍就走,他對新民有意的問話有些反感。老鱉想,我就是聽得懂又有啥呢?我就是像文寶那樣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又有啥呢?你頂多說我也是個傻子,你說我傻我就傻了?你說我傻我也聽不懂文寶的話,你說我傻我也照樣每天去河道裏捕魚,媽那×,你說我傻我就不打魚了?

老鱉一邊想著一邊提著又腥又臭的魚簍沿著狹窄的街道往鎮子裏去。

在月光裏,漁夫穿過一道紅石橋,他看到許多街坊正趁著月光蹲在門口邊吃飯。鐵匠秧子一聽噗噗哧哧的赤腳拍打街麵的聲音就知道是老鱉收船回來了,他操著粗嗓門說,老鱉,今兒個咋樣?

盡管月光明亮,但是老鱉還是沒有看清鐵匠眼睛裏釋放的光亮。老鱉說,不咋樣。

鐵匠說,夠熬頓老鱉湯嗎?

老鱉說,秧子,吃了飯沒事兒回屋趴你老婆×上睡覺去吧。

許多街坊都發出哧哧的笑聲。老鱉是個爛脊梁骨驢,鎮上的男女老少都好和他開玩笑,他也會時不時地去摳摳人家的腚眼子或者摸摸別人的頭把子。這會兒秧子咬了一嘴就得意地操著粗嗓門笑起來,他的笑聲夥同從老鱉拎著的魚簍裏散發出來的腥氣混成一體在充滿月光的街道裏散漫。老鱉不再理會鐵匠,他徑直地往鎮子裏走,他要把魚送到給大隊開茶館的三爺家裏去。

三爺的茶館在鎮中酒廠大門對過的街南邊。酒廠的酒精樓上裝著一個老大的燈泡,每天晚上酒廠裏的發電機突突地一響,酒精樓上的燈泡就亮了。燈泡的光穿過街道把三爺茶館前的茶棚照得通亮,一到晚上,鎮裏許多有頭有麵的人物都愛到三爺茶棚前的街道裏走動。有時他們在三爺的茶棚裏坐下來,要一壺濃茶,高聲談論著一些他們所見的趣事。由於燈泡的緣故,他們幾乎忘記了月亮的存在。他們說,日他娘,這燈泡真亮!他們在燈光裏一邊喝著三爺泡的濃茶一邊聞著從對麵酒精樓裏飄過來的酒氣,那些用紅薯幹釀成的白幹兒味道有些發苦,這是潁河鎮裏男人們的普遍感覺,可是卻從來沒有聽誰在三爺的麵前說酒有些苦味的話,因為三爺不高興。人們都知道三爺護那酒廠的原因是他的二兒子在廠裏當廠長。

這天三爺的二兒子王洪民推著一車酒糟從酒廠大門裏出來,正好看到老鱉提著魚簍從東邊的街道裏走過來,王洪民在燈光裏看到漁夫的臉幹燥得如曬幹的樹皮。他說,老鱉,你的臉色咋恁難看?

老鱉看了王洪民一眼,由於背著從酒精樓上射來的燈光,王洪民的臉色一片灰黃,如同一張死人的臉,這使漁夫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漁夫想,這個人怕是沒有幾天的活頭了。當後來他的這個想法變成事實的時候,在那個陰雨的日子裏他再次想到了這個悶熱的夜晚,想到了他和王洪民的一些對話,這個人怕是沒有幾天的活頭了,漁夫不敢往下想,就掂著魚簍朝三爺走去。

這個時候三爺正坐在茶館門邊乘涼,從茶館裏冒出來的水汽被燈光照得如同一團濃霧,那濃霧襯著三爺的身子看上去他就像一個長生不老的仙人。三爺銀須飄飄兒孫滿堂,是潁河鎮人普遍尊敬的老者,大人小孩見了他都要喊一聲三爺。三爺德高望重,那是因為他有三個有能耐的兒子。三爺常常用手捋著他雪白的胡子坐在茶館門前看著街道裏來來往往的行人。

在這天黑夜來臨之後不久,三爺看到他的二兒子推著一輛裝了酒糟的獨輪車從酒廠裏出來和一個手提魚簍的人說話,他知道那個人是老鱉。他害怕而又渴望老鱉的到來,因為老鱉能常常給他帶來一些有關文寶的消息。

三爺在燈光下看著漁夫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他捋著胡子的手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聽到了漁夫那帶有魚腥味兒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漁夫說,三哥。

三爺看他一眼,他身上的氣味使他感到惡心。三爺生來就討厭吃魚,可是他不能拒絕漁夫在黑夜來臨之後一次又一次地帶著腥臭的魚簍來到他的身邊,他隻想讓漁夫給他帶來一些有關文寶的消息。三爺說,你來了。

我來了。漁夫接著壓低聲音說,文寶他……

三爺慢慢地閉上眼睛,但他嘴裏卻說,說呀。

漁夫說,文寶他在河邊坐著。

知道了。三爺說,把魚倒在門後的盆裏,洗洗手去吃飯。

看漁夫就按自己的吩咐走進茶館,三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慢慢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然後朝東街裏走去。

三爺穿過從酒樓上射過來的燈光,在那些喝茶人的注視下頭也不回地朝前走。有人小聲地嘰咕道,他又要去看文寶了。三爺知道那些人在說他,可是他全然不顧,隻管自己往前走。

三爺沿著街道走到公社大門前的丁字路口時,他看到從北街裏走過來一隊身穿綠軍裝後背背包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的學生,他們為首的扛著一麵紅旗。由於路途的遙遠,他們看上去個個疲憊不堪,有的女孩子腳上似乎打了水泡,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其中一個頭上紮著兩條辮子的女孩朝三爺走過來,對他說,哎,老同誌,接待站往哪兒走?

基於長年的生活經驗,那個女孩子的聲音使三爺猜想這群學生可能來自遙遠的北方,可是由於口音的障礙,使得三爺一時沒有聽懂那個女孩子的問話,三爺說,你說啥?

這時從女孩的身後過來一個個子較矮的男孩,男孩肩上扛著的紅旗在無風的夜色裏顯得無精打采。他說,我們是紅衛兵,我們是來革命大串聯的。

噢,我知道了。三爺說,你們跟大燕和春玲一樣。

那個女孩說,大燕和春玲是誰?

三爺說,她倆都是我的孫女,跟恁一樣到外邊去串聯了。

那個女孩說,這麼說你知道接待站在哪兒了?

接待站?三爺說,我沒有聽說過有啥接待站。

那群學生的情緒立刻低沉下來。扛紅旗的男孩子說,外邊的世界一片紅彤彤,這裏卻死氣沉沉。他說完接著又說,要不咱還繼續往前走吧。

那群學生一時拿不定主意,在夜色裏,麵前陌生的路途使他們感到了迷茫。

三爺看著他們就想起了自己的孫女大燕和春玲。三爺想,我的孫女也跟他們一樣在異鄉的土地上行走嗎?他不由得心疼起這群疲憊不堪遠道而來的孩子們了。三爺說,你們今天一定走了很遠的路吧?

是的。另一個戴軍帽留著齊耳短發的女孩子說,快有一百裏了吧。

三爺說,你們要到哪裏去呢?

我們要到井岡山去,那個戴軍帽的女孩子說,到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去。

這麼說你們還要往南走呀?

是的,我們還要往南走。

可是,三爺說,夜晚已經沒有人撐船了。

那個男孩子說,撐船?

三爺說,前麵有一條河。就是有人把你們送過河去,那恁也得吃罷飯睡一覺歇歇腳再走呀,常言說,人是鐵飯是鋼,人不吃飯咋有勁走路呢?

那個紮辮子的女孩子說,可是我們到哪兒去呢?這兒又沒有接待站。

三爺沉思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們跟我一塊兒回茶館吧。

茶館?在夜色裏,那群學生立刻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