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行走(1 / 3)

2:行走

文寶從夢中醒來,他惺忪著眼睛穿過門洞看到有一片紅色的霞光照亮了他家的黃土院牆。黃土牆的頂端已經被風雨衝洗得溝壑縱橫,夏日雨季的潮濕還存藏在土牆的根部,使得綠色的青苔得以生長。一棵樹的影子長長地壓下來,就使得土牆上的色彩複雜起來。文寶看到母親正坐在門邊的草墊上打盹,由於午間的炎熱還在延續,文寶看到母親光光的上身有一些汗水在流動,她有些鬆弛的奶子如同秋後幹癟的茄子掛在胸膛上。汗水從她的身上流下來,她的肚皮由於身子的彎曲而被擠成幾條橫長的細溝,那是一些河流嗎?這些河流能航行嗎?汗水流到那兒就改變了航向,最後從腰間流向胯間浸濕了她的褲子。文寶看到母親的麵前放著一隻由於使用太久而變得破舊的簸箕,簸箕裏放著一些金黃色的玉米。有一隻母雞正在用爪子扒著簸箕裏的玉米,它的爪子與簸箕摩擦的時候發出了哧哧啦啦的聲響。母雞把玉米一部分一部分地扒到地上去,它卻睜著圓圓的雙眼去瞅其中的蟲子。你還光想吃肉,你這個蠢貨!文寶揚起胳膊朝那隻母雞喊了一聲。

母親被他的叫喊聲所驚醒,母親睜開眼睛混混沌沌地看他一眼就又睡去了。你真像一條老狗,連骨頭都咬不動了,你這把老骨頭。那隻被他驅趕的花母雞咯咯咯地叫著跑出去,它的叫聲引來了一隻紅公雞。那隻火紅的公雞從黃土牆的另一側飛上來,立在牆頭上,它的羽毛在傍晚的紅光裏更加瑰麗,它的眼睛裏放射出一道淫光,它像一條惡棍朝那隻花母雞撲過去,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它按倒在地上。人是種出來的嗎?媽媽,我要種人!媽媽。是你種了我嗎?是你種了文玉嗎?是你種了我爹嗎?我在哪塊土地裏生長呢?你在種我的時候也像那兩隻雞一樣快樂的鳴叫嗎?媽媽?由於這種情景的出現使文寶暫時忘記了他剛才在夢中的所見。

文寶是一個能清楚地講述自己夢中所見的人,無論事隔多久,他都能清晰地記起和講述以前他在夢中的行為。但是在他生活的鎮子裏卻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他的話語,他所陳述的對象往往都是一些很遙遠很虛渺的對象,比如風,比如雲,比如高不可測的夜空和閃爍的星星,或者是一些不同於人類的動物,比如狗,比如蛇,比如遊動的魚和飛翔的鳥,或者是一些按規律生長的植物和更換不停的季節,比如地裏的莊稼和河邊的樹。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他往往一個人站在河道裏對著走動的風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夜晚降臨的時候他就會依靠著岸邊的一棵樹,這時他所傾訴的對象就是遠天裏那半輪紅色的月亮。沒有月亮的時候他就來到水邊,在河灘的沙地上坐下來,他看到了水中的星星,你還記得那年的夏天嗎……於是,他就對星星講述起很早以前的一些夢中的行為。

一個名叫鱉的漁夫拉著白船子從下遊往上遊行走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文寶的喃喃自語,可是他同鎮裏所有的人一樣聽不懂文寶話語裏所包涵的意義。漁夫往往一邊胸前挎著纖板用力拉著白船子往上行走,一邊回想著文寶的話語。漁夫想,他在胡亂地說些什麼呢?這個傻子!

水浪在朦朧的夜色裏敲打著船頭和船舷,一些白鰱子不知死亡已經臨近仍舊快樂地跳躍,結果落進了漁夫的網裏。魚兒在無水的空間裏拚命地跳動並發出淒慘的呼叫,而漁夫對此卻毫無感覺,他回過頭來望望仍舊站在河邊的文寶,魚兒,你們為什麼要跳到網裏去呢?快下到水裏去吧,你看水裏多快樂多自由呀!文寶在朦朧的河岸邊已經化成了夜色的一部分,兩岸的樹叢在夜風裏發出連綿不絕的歎息聲,在風的歎息裏漁夫仍舊能聽到文寶的話語,風呀,快來幫助那些可憐的魚兒吧!浪呀,快些掀起來把那漁船打翻吧!文寶的話語變成風拍擊著河水化作浪在遠遠近近的河道裏響起,這使漁夫有些驚慌。漁夫想,文寶是在等鬼吧?隻有等鬼的人才長久地站在河水邊,哪怕是黑夜的降臨也不能更改他的這種信念,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呢?漁夫想,他是在對鬼說話吧,他是在召喚著鬼的幽靈吧。

漁夫在長年的捕魚生涯中聽到過許許多多有關鬼的故事。年輕的時候他身強力壯,秉氣硬,他對那些同他講述鬼故事的人拍拍自己的胸膛說,我不怕,鬼能不是人變的?其中有一個人說,是的,鬼是人變的,但隻有被冤死的人才能變成鬼,比如淹死鬼餓死鬼吊死鬼等等。

漁夫說,哪些不是冤死的人呢?

那人笑了笑說,這你就不懂了!

同漁夫講起有關鬼故事的是個很有學問的老者,在許多年前他在潁河鎮裏做過私塾先生,因為他姓許,鎮子裏的人都喊他許仙。許仙對漁夫說,鬼的影子叫幽靈,而那些壽終正寢的人死後他們的影子叫靈魂,這你知道嗎?靈魂在夜間是不出來的,隻有那些冤死的幽靈才在黑夜裏遊蕩。許仙說,你聽到遠處的風聲了嗎?

漁夫說,聽到了。

許仙說,那就是幽靈在呼號。

漁夫笑著說,你是不想讓我打魚了吧?鬼的幽靈我不怕,那些都是死人,他們沒死的時候是那樣的冤屈,受人欺淩,死後又有啥可怕的呢?隻有活人變成的鬼才可怕。

教書先生對漁夫的話突然有了同感,他說,是呀,隻有活著的人變成鬼才可怕。你看我們把日本人當成日本鬼子,把八國聯軍當成洋鬼子,把美國人當成美國鬼子,把我們身邊的那些有惡習的人都叫成鬼,是的,煙鬼、酒鬼、色鬼、妒忌鬼、懶鬼、吝嗇鬼、自私鬼、貪心鬼、黑心鬼,等等。

漁夫說,還有我們鎮裏的那些地富反壞右,我們也把他們當成鬼,牛鬼蛇神。

教書先生聽了漁夫的話臉色有些發黃,他看一眼站在身邊的文寶最後總結道:是的。那麼俺爹也是鬼嗎?你也是鬼嗎?

漁夫接著許仙的話說,隻有活鬼才是可怕的。許仙看著漁夫說完那句話再不言語,他看一眼立在水邊的文寶和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河水就倒剪著雙手駝著背揚長而去。漁夫怔怔地看他一眼又回身去拉他的白船子,他在河道裏都快捕了一輩子魚了,他從來沒有怕過鬼,可是現在麵對遠處在河道裏站著喃喃自語的文寶他突然害怕起來。他在說些什麼呢?他是在給誰說話呢?他是在對鬼說話嗎?他聽不懂文寶的話語,這才是他感到害怕的真正原因。漁夫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我活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孩子。

漁夫在夜風裏不由得哆嗦了一回,他抬頭看看河道,哪兒來的這陣涼風呢?他感到納悶,是那些冤死的幽靈來到了文寶的身邊嗎?這些冤死的幽靈都是誰呢?是自己投河自盡的老娘嗎?是自己凍死在河道裏的老爹嗎?娘,是你嗎?爹,是你嗎?漁夫這樣想著,後背就有一股子涼氣冒出來。漁夫匆匆地從白船子上取下纖繩係在岸邊的柳叢上,把白船子靠在另一隻小船邊,獨自提著魚簍往鎮裏去。由於漁夫的講述,文寶的行為一時間成為鎮裏居民所議論的中心。

在鎮東邊的碼頭嘴上,漁夫遇到了生產隊裏管豆腐坊的新民。新民長得尖嘴猴腮,說起話來聲音卻像個女人。新民那會兒正坐在豆腐坊的門前吸煙,一聽從河道裏傳來的腳步他就知道是老鱉上岸了,新民站起來走到豆腐坊門外掏出東西鬆散地撒尿,而後他一邊提著褲頭一邊在月光裏攔住了走上碼頭的漁夫。他說,老鱉,你又見到文寶了?

見到了。老鱉說,他正在河邊坐著呢。我拉著白船子往上遊走的時候,他就在河邊坐著,他還用手夠一夠我的纖繩。回來時,我遠遠地看見一個黑影在水邊坐著,我猜那就是文寶,過去一看,就是文寶。

他在那兒幹啥?

不知道。老鱉說,但我聽見他在不停地說話,嘟嘟嚷嚷,像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