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陽為誰升出來(2 / 3)

三黑顯然說得很激動,一激動聲音就有高有低的,就像個善於煽情的演員似的。雖說老了,臉上有了皺折,頭上有了白發,但人們覺得,從前的三黑又回來了,那個喜歡跟人別扭的三黑,那個似裝了一肚子陰損的三黑,那個能講道理更能胡攪蠻纏的三黑,又回來了。

三黑的這一番話,是所有的人都沒想到的,人們看他開始的表現,還以為他或者是老謀深算,或者是老而無奈,反正不會像三白這樣的年輕人輕易地顯露什麼了,想不到半路殺出個淑琴來,倒讓他還了本來的麵目,原來從前的事還這麼清晰地裝在他腦子裏啊。

這時的三白,也吃驚地看著三黑,他開始明白,三黑和良子娘的恩怨的症結在哪裏了。但他想,扒人家房頂總是件缺德透了的事。他便低聲問良子,你爹的死到底咋回事?不能由了他信口胡說呀。良子說,聽娘說,是他攛掇我爹一塊兒偷的,看地的人隻抓住了我爹,他卻溜掉了。三白說,你怎麼不說,快說呀。良子說,都多少年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三白說,你可真糊塗,那事他是一箭雙雕,連你爹也滅了,你爹是偷,你娘是六親不認,當了這麼多人,你爹你娘一滅,你這當兒子的還算個什麼。再說也沒他這麼說話的,自個兒混不出個人樣兒來,倒怪在別人頭上,如今生產隊沒了,他可混呀,咋還是沒個人樣兒啊。良子說,是啊,有會說的,有會聽的,讓他說吧。三白說,不能光讓他說,你不肯說,我可替你說了。

三白和良子的話淑琴也聽在了耳朵裏,淑琴就說,三白你隻管說,良子他也算個男人?人家都騎到脖子上拉屎了他還吭也不敢吭呢。

良子說,你就少說幾句吧,要不是你,興許還好好的沒事呢。

淑琴說,你還有臉教訓我,娘躺在那兒,魂還沒上天走呢,你就任他說娘的壞話,你也算你娘的兒子。

三白說,算了算了,你們就別吵了,你們一吵,不正對了人家的心思。良子,淑琴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嬸子還躺在那兒,咱不能讓嬸子活著不舒心,死了也不得安生。這事你甭管了,看我的,他三黑有多大的能耐,也不能在我三白眼皮子底下使出來。

這時三白就像是個重抖精神的鬥士,目光裏的怯意也沒了,眼睛直視了三黑說道,三黑叔,據我所知,當年偷土豆的,也有你一份,且還是你的主謀,是不是?

三黑怔了一下,然後冷笑道,你可以打聽打聽,在社員會上做檢查的,有沒有我三黑。

三白說,沒有你說明良子他爹仁義,沒把你供出來,你不感謝人家,還怪罪到良子他娘頭上,要我說,良子他爹果真是為偷土豆的事死的,根子就在你的身上。

三黑便有些變色,說,你少胡說八道,要真是我幹的,良子他娘早不放過我了。

三白說,良子他爹不說,他娘怎麼會知道。

三黑說,那你怎麼知道的?

三白說,跟你說實話吧,良子他爹臨死前才說出來,他不是臊死的,是冤死的。良子他娘為什麼到死還是恨你,不光扒房頂那種事,還有這事,這事才是根本呢。

三黑說,良子家的事,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倒像是你在當家了。

三白說,我跟良子親如兄弟,什麼都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而你這做叔叔的,想方設法跟嫂子、侄子過不去,倒是不近情理的了。

三黑說,誰知道你是親如兄弟還是親如別的什麼,要我看,有時候親近還不如仇視,要是你利用親近欺侮我這侄子,即便我跟侄子仇視到一句話不說,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說著,三黑竟是毫無顧忌地看了看淑琴。

這一眼,看得淑琴和三白就都有些心虛,淑琴張口便罵,你個老流氓,欺我婆婆還不算,還要欺到我頭上來啊!

三白也不由紅了臉罵,你真不要臉,老不要臉。本想跟你鬥個高低,既是這樣,你也配!

兩人一罵,就有不少的人來勸他們,說,看在他年歲大的麵上,就少說幾句吧。再說喪事總得辦下去,這麼吵來吵去的,該辦的事辦不了,三白你不成了幫倒忙了?淑琴你不成了跟自個兒家過不去了?

也有人反過來勸三黑的,說,看他們歲數還小,你就讓一讓吧,什麼事都是小事,喪事才是眼下最大的事,喪事一過,別的什麼事也就沒了。

還有人等不及了似的手拿了毛筆、紙張來請示三黑,上份子的人要不要毛筆寫上去貼在大門口?三黑遂就點了點頭。這一點頭,另幾個等了辦事的人也爭著問這樣行不行那樣行不行的,那被選派買孝衣的人趁機會又問,怎麼個買法?買花圈的也問,買一個還是買幾個?三黑停頓了一下,說,問良子吧,良子說咋買就咋買吧。那人去問良子,三黑便一一答複另外的人。而三白和淑琴,在一邊倒被擱起來了。

三白看著忙碌的三黑,一時間竟有些糊塗,自個兒一直占著主動來著,怎麼忽然間三黑倒占了上風了?

淑琴則索性回到婆婆身邊再次慟哭起來,反正哭就是她的差事,別人聽來也屬正常。

三白在哭聲中聽到良子關於孝衣和花圈的說法,都是按自己和淑琴的意見辦的,心裏卻也毫無勝利之感。待那問的人走了,他靠近良子說,我是不是該走了?

良子像是吃了一驚,說,走什麼,幹嘛要走?

三白說,我不是三黑的對手,我們都不是。

良子說,讓你給我幫忙,又不是讓你找對手來的。

三白說,你總是不明白,不是我要找對手,是對手就存在著,我敵不過他這個忙就幫不上,懂嗎?

良子不以為然道,愈是想著敵過誰或許就愈敵不過。

三白說,想著還敵不過,不想著就更得讓人家當螞蟻踩了。

良子說,別說這些了,我問你,你怎麼知道那事是我爹臨死前才說出來的?

三白說,我哪知道,猜的唄,你想啊,沒讓三黑做檢查還不是你爹一直替他隱瞞著,替他隱瞞是怕你娘把事情鬧大;最後終於說出來是因為心裏冤屈,這種事,臨死的時候不說什麼時候說呢?

良子說,你還說不是三黑的對手。

三白說,他要不是耍流氓那套,我才不怕他。

良子說,你怕什麼?明知他耍流氓,就更不該怕了。

三白說,不是怕,是他媽的惡心,這種髒水潑到身上,洗也難洗幹淨。好歹你了解我,你要是個心眼兒小的,我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是吧良子?

良子卻低了眼看著地上,沒說什麼。

三白說,良子,莫非你還真是個心眼兒小的?

就在這時,院兒裏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與屋裏淑琴的哭聲遙相呼應似的,邊哭似還念著三黑的名字。

良子和三白便停了說話,一齊伸了頭向院兒裏望。

就見一個散亂了頭發的中年女人,懷裏抱了一摞盤子,進院兒就往靈堂前跑,邊跑邊喊,嫂子,等等我,小芝跟你去了啊!

盤子嘩啦啦摔在了地上,女人也跪了下去,頭正磕在摔碎的盤子上。

三白問良子,這女人是誰?

良子說,小芝。

三白說,小芝是誰?

良子說,三黑的妹子。

三白說,就是出租盤子那家?

良子點了點頭,忽然吃驚道,快拉她起來吧,好像磕出血來了。

三白答應著,有些興奮地跑了出去。他想,聽說三黑和這妹子也是多少年的對頭,這下有三黑的好戲看了。

大家都被小芝的舉動驚呆了,就聽小芝哭喊的是,嫂子你咋不說一聲啊,你這一走,他欺侮的第一個就是俺小芝啊……他派人去拉盤子,不準人家告訴我你死的事啊……他這是做賊心虛,害怕我見你最後一麵啊……可是他黑手遮不住天,老天有眼,還是讓我趕來了啊……

小芝雖是邊哭邊說,大家卻聽得一清二楚的:三黑派人去租小芝的盤子,卻向小芝封鎖良子娘死的消息。大家卻不能明白,一個小芝,跟她封鎖不封鎖的有什麼要緊呢?

大家就都去看三黑。

三黑正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指夾了根點著的煙,那煙微微地抖著,使人覺得要不是桌子的支撐,他連根煙都要拿不起來了。

這時候,三白已跑去拉小芝了,怎樣地拉小芝也不肯起來,她額頭的血已是將眼前的盤子染紅了一片。

三白到底是有辦法的,他貼在小芝耳邊小聲說道,小芝姑姑,三黑正看著您笑呢,您不趕緊把傷口包起來,弄成破傷風,真跟您嫂子一樣躺在這裏,三黑他就光剩了笑了。

小芝果然立刻止了哭,抹了把額上的血說,快,快拿塊布來,他不要高興得太早!三白也就隨了朝屋裏喊,快,快拿塊白布來,給小芝姑姑包上!

馬上有人拿了白布來,替小芝包了額頭,將她攙進了屋裏。

屋裏坐在窗前的三黑被小芝一眼就發現了,小芝手指了他罵道,李三黑,你算什麼東西,也配人模狗樣地坐在這裏,嫂子她是說不了話了,要是還活著,八十個李三黑也早給她打出去了!你盼我早死是不是,我還偏不死了,當你眼裏的沙子,硌著你,耗著你,讓你一輩子也笑不起來!

罵著小芝就要衝上前去,幾個人立即攔了她,將她連拉帶勸的,進了女客們在的裏間。

小芝是本村的娘家,又是本村的婆家,按說是沒有生人的,但在座的女人,竟沒有幾個可以搭上話的,有的是從沒來往過,有的是有過來往後來因為什麼事又生分了的。好在有個直叫“小芝姑姑”的三白在跟前,她就拖住了三白不放,從這天的租盤子開始,一個細節不落地講起來。說是講給三白聽,屋裏的人也都聽得到,小芝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從不甘心被冷落在一個角落裏無人問津。三白則做著老老實實的聽眾,不住地點頭,還不住地誘導小芝的講述,使小芝的講述愈發地投入。三白本是已有些呆不下去了,忽然地來了個小芝,使三黑也幾乎跌到了與他相同的尷尬境地,三白想,真是傻了,喪事剛剛開始,誰勝誰負,不知還要多少個回合才見分曉,早早地走了,不是憑白地讓三黑占了便宜麼?他真是感激著這個“小芝姑姑”,她是多麼地愛憎分明,又是多麼地及時、管用啊。

小芝說:

從昨晚我這右眼皮就跳上了,還直做惡夢,夢見我一嘴的牙都掉光了,疼得我直在地上滾來滾去的。一覺醒來,我就想壞了,都說做夢掉牙主凶,要是不疼,出事的人還算跟自個兒無關,要是疼啊,一準兒就是自個兒的親人出事了。第一個我就想到了我這嫂子,她雖說不是親嫂子,在我心裏卻比親嫂子還親。我知道她這回病得不輕,前幾天看她的時候她衝我一個勁地傻笑,平時她是個多麼嚴肅多麼叫人敬重的人,這一傻笑,我就知道她日子不長了。我躺在床上念叨,嫂子啊,千萬不能是你,你走了我一個人可怎麼活下去呀。逢到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就拿出最不是辦法的辦法,從起床開始,先做什麼後做什麼,一樣一樣的,準確無誤地按最平安無事的一天那樣去做,巴望著能逢凶化吉,讓嫂子這一天平安無事。可誰知一下床就出了差錯,本應先去廁所回來再疊被子的,鬼使神差的,竟先疊了被子才想起去廁所來。我看著疊好的被子就哭了,心想,完了,嫂子一定是沒救了。

早飯我都沒吃,就一直在院兒裏轉來轉去的等著這邊的消息。我還不敢跑過來打聽,是既盼著消息,又怕聽到消息。這麼著轉來轉去的,手裏拿的一雙筷子都被我折成一截一截的了。也不知拿筷子幹什麼來著,也沒記得用過什麼力氣,手裏卻攥了滿把的筷子頭兒。

果然,到了半前晌的時候,就有兩個半大小子拉盤子來了。我問,誰家用的?紅事還是白事?他們隻說白事,誰家是問死也不肯說。我說你們不說盤子就甭想拉走。我擋在廚房門口,盤子就在廚房的大筐裏,他們眼看著盤子是沒有一點辦法。後來他們到底說了實話,說來的時候總管說了,隻說租盤子,別的話不能提。我問他們為什麼,他們說不知道,總管怎麼交代他們就怎麼辦唄。我問總管是誰,他們說是李三黑。我說那就是良子娘沒了?他們說是,天沒亮的時候咽的氣。一聽這話,我一下子坐在了廚房門檻上。我是讓倆半大小子拉來的,車底是盤子,盤子上坐著我,我兩條腿直打軟,要不是他倆,怕是都走不到這裏來了。

三白你聽聽,這就是三黑他辦的缺德事,他一個大總管,一個五六十歲的大男人,竟然還能想到我這麼一個出嫁多年的李家閨女,他是真周到,真下作啊!

三白問,他是為什麼呢?

小芝說,興許是害怕吧,這個村子裏,我猜他害怕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就是桂珍嫂子。

屋裏的女人們一直沒人搭話,但都注意地聽著。外間的男人也有的在擠進來,聽著小芝的說。

三白說,不會吧,誰不知道他不把女人放在眼裏?

小芝說,你不信,我就講給你聽聽。

小芝說:

提起來話長,那還是生產隊時候的事了。不知你們還記得不,我和桂珍嫂子都當過幾年婦女隊長的,嫂子先當,後來她年歲大了我又接著當。慚愧地說,嫂子當隊長的時候我對她一點不好,派活兒的時候挑三挑四,還跟了三黑說她的怪話。不過我跟三黑不一樣,三黑喜歡在背後拆台,我是有話講在當麵,挑活兒是挑活兒,真的幹起來比誰也不落後。後來嫂子宣布不幹婦女隊長的時候,沒想到她推薦的第一個人就是我。我真是又高興又後悔,當下就向嫂子表示,要是不當好這個婦女隊長,就一輩子不嫁人。嫂子就喜歡我這股勁頭,說,要是不讓你當婦女隊長,才算屈了你這塊材料。其實嫂子早知道我想當,對她不好多半是出於我對她的忌妒和不服。這時候三黑就對我當婦女隊長極力反對,他說要當就當生產隊長,別跟丁桂珍似的當生產隊長的跟屁蟲。對三黑我是太了解了,他是又想當生產隊長又總在說生產隊的壞話,從打我記事起他就跟生產隊別上勁了。忘了那是哪一年了,反正是嫂子當婦女隊長的時候,人們好像每天每天地都在跟生產隊長吵架,今兒你為派活兒不公,明兒他又為記的工分太少,一吵就吵個天翻地覆,有時候還跟隊長動起手來。這種時候所有的人都看熱鬧,唯有嫂子站在隊長一邊,指責那個吵架的人。嫂子總是這樣,把自個兒看成是生產隊長一邊的人,永遠向著生產隊長說話,就像家庭裏當娘的永遠向著當爹的說話一樣。嫂子常說,一個隊就是一個家庭,過日子全仗著隊長了,把隊長擠兌垮了,隊裏還不散了攤子?這話要是讓三黑聽見,三黑就會說,散了才好,他自個兒家的日子都過不好,還能過好一個隊的日子?在三黑眼裏,哪一任的生產隊長都是不好的,而在嫂子眼裏,哪一任的生產隊長都是好的,哪怕上去的是個半大小子,她也會全力支持他的。那一年,吵架就像傳染病一樣,一個傳一個的,連最老實最靦腆的人也跟隊長紅起臉來了,派活兒的村口,幹活兒的地頭,隊長的家裏,到處燃燒著舌戰的硝煙。就是在這一年,我看出三黑對嫂子的害怕了。三黑給人的印象,是十二分的大男子主義,看不起男人,更看不起女人,家裏洗衣服、做飯的活兒他從不沾邊,力氣活兒別人想幹他也不讓。地裏呢,他從不屑跟女人在一起幹活兒,隻要有女人,他或者要隊長把女人調開,或者要隊長分派別的活兒給他,隊長不肯他就自個兒找活兒幹。時間長了,隊長拿他沒辦法,也就隨他去了。那時候,他是隊裏唯一可以自個兒找活兒幹的人。嫂子呢,最容不得的就是不聽隊長的話的人了,她對隊長說,都像三黑一樣,你這活兒就沒法派了。她又對三黑說,都像你一樣,隊長的活兒就沒法派了。結果隊長和三黑對她都很惱火,隊長說,怎麼可能都像三黑一樣。三黑則說,都像我一樣就好了,各幹各的,省得紮堆兒磨洋工了。那時候紮堆兒磨洋工的每天都有,隻要隊長和婦女隊長不在跟前,人們就像過節一樣地快活,當然,分派的活兒也就別想完成了。活兒完不成,隊長就要批評,一批評,人們不想聽就得吵架,一吵架,嫂子就要站出來替隊長說話。就在嫂子站出來說話的時候,我發現,三黑的目光從不敢跟嫂子對視,嫂子的目光對住他時他也要躲閃開來。在別人看來,他是“好男不跟女鬥”,因為他與別的女人也很少對視;在我看來,他就是害怕。這區別我自信是分得清的。那一年,架吵了一場又一場的,每一場嫂子都會從最初的配角變成主角,隊長反而退到次要的地位,三黑則從旁冷冷地觀望著。觀望是觀望,他從沒有跟嫂子的目光對視過。有一回我問他,隊裏有沒有你怕的人?他說,沒有。我說,你有,桂珍嫂子。他立刻火了,一張臉紫黑紫黑的,說,你少提她。我說,提都不讓提,還是怕吧?他說,不是怕,是討厭,她是個最叫人討厭的人了。我知道,三黑說的“討厭”跟別人說的不一樣,好像含有仇視的意思。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她太把生產隊當回事了,一當回事她永遠就是對的,別人永遠就是錯的,我就他媽的不明白,她咋就永遠是對的呢?我說,也沒人不讓你去對呀。他說,好男不跟女鬥,讓她一個人對去吧,早晚大家會明白,日頭不是為她一個人升出來的。我聽了就明白,三黑的根子其實還是在不甘心上,眼看著受別人的支配、指責又不能不受,他心裏不舒服。不過那時我也覺得嫂子是太過分了,整天把“集體”掛在嘴邊上,自個兒家裏的事都不管不顧了,就像她嫁給了集體一樣,年底分紅的時候,她甚至不許分不上紅的人家表示不滿,她說,多勞多得不勞不得,人民公社最公正合理了。後來我當了婦女隊長,想扳過來一點,多幹活兒,少說話,可是真幹起來就由不得自個兒了,見著對生產隊不利的事是非說不可,人家要不聽恨不得抽人家倆嘴巴子,比嫂子那時候性子還急。我就明白,“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話真是千真萬確,後來鄧小平英明也就英明在這兒,他讓自個兒種自個兒的地,人人都當家做主,把個當家做主的生產隊長硬是給廢了。當過生產隊長的人辛苦也辛苦過了,威風也威風過了,即便廢,隊長這把癮也是過了,可憐的是三黑這樣的,一直想當又一直沒當上的人,這一回到死也甭想當了。按理說,三黑這種不愛集體的人,如今該混出個人樣來了,可是看看他那樣子,倒還不如從前活得精神了。三白你說,他是不是還不如從前活得精神?

三白點點頭,往外間看了看,見三黑正對一個年輕人吩咐著什麼,很煞有介事的樣子,便知三黑多少也將小芝的話聽進了些,卻又裝著在忙碌。三白就問小芝,他對您怎麼個怕法呢?

小芝說,對嫂子什麼樣,對我也什麼樣。

三白說,也不敢跟您對視?

小芝看看外間,說,要敢他早跑來不準我說了。不過我一直覺得,他是把我當成桂珍嫂子一樣來怕的,從前沒當婦女隊長的時候一點不怕,當了婦女隊長,他有時會像看生人似的看著我說,女人一出點頭咋就都成了丁桂珍了?待我去看他,他馬上又躲開了。我說,你躲什麼,還真把我當成桂珍嫂子了?他就說,躲?我躲你們?笑話,我是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