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陽為誰升出來(3 / 3)

小芝講著的時候,外麵不斷地有人來燒紙,良子和淑琴就隨燒紙的哭了一陣又哭一陣的。哭的時候,小芝就停了講,跟著抹眼淚,哭聲停了,她還接著講。

三白發現,屋裏的女人已走了大半,顯然小芝的講並不吸引她們,其實,若不是因為三黑,他又何嚐喜歡聽小芝這一套陳穀子爛芝麻呢。

有一刻三白就忍不住打斷小芝問道,扒房頂的事您知道不知道,他到底是好心還是惡意?

小芝說,那不明擺著,他就是有好心,也不會往桂珍嫂子身上使啊。

三白說,那就太缺德了。

小芝說,哼,缺德事他幹得多了,有一年選上個愛睡覺的隊長,一下地三黑就攛掇人給隊長扇扇子,讓隊長涼涼快快一覺睡到正當午,誤了活兒還沒得說。他還從倉庫裏偷過一口袋麥子,自個兒不要,偷偷扛到隊長家裏,等大隊派人下來查時,他就說,隊裏的口袋跟戶裏的口袋不一樣,一查口袋不就清楚了。後來果真在隊長家查了出來。隊長是有口難辯,當年就被選下去了。那隊長也太不得人心,領大家幹活兒就像日本鬼子對中國勞工,罵罵咧咧不算,有時還伸手打人,所以明知是有人故意栽贓,也沒人同情他。這事當時隻有我一人知道,我親眼看到三黑深更半夜從家裏溜出去,往倉庫那邊走去了。我一直跟他到隊長家,然後先返回來插上了院門。三黑敲門敲不開,是跳牆頭回的家。不信你現在就問問他,看有沒有過這事?那年正是我當婦女隊長,我在家跟他又哭又鬧,說隊長再不好也不能誣陷人家,人家要知道了,我這個婦女隊長還咋幹啊?他說,不能幹就不幹,跟這麼個隊長幹,我都替你丟人。我說,你還知道丟人啊,知道丟人就不去偷了。他說,這不一樣,我是為了要他知道我的厲害,誰叫他罵我了,這事早晚要告訴他,罵我一句,會有比罵更難受的事等著他。後來三黑真就跟隊長說了,隊長也是欺軟怕硬,一句話沒說,硬是忍了。這些事倒也罷了,更可惡的是他對我也不放過,有一陣子,下地用的鋤頭、鐵鍁、钁頭什麼的,用什麼什麼是壞的,不是卷了刃,就是折了把兒,我隻好去別人家借。借的東西哪有自個兒的好使,到了地裏,費勁不說,還總在人家後頭。我問三黑是誰幹的,他說不知道。我說除了你還能有誰,他說你說是就是吧,我也是為了你好,得罪你一個,省得你去得罪一大群了,你總是逞能,把人家落得遠遠的,以為人家佩服你啊,人家都罵你呢。我說,也就是你這樣的人罵吧,想不到搞破壞你搞到家裏來了,今兒破壞家什,明兒說不定還要破壞人呢。我把這事跟我娘說了,我娘大罵了他一頓,我還不解恨,又告訴了隊長,並要隊長讓他在社員會上做檢查。隊長說,事不算大,他又是你哥,就算了。我說不行,事不大影響不小,他當哥的對我還這樣,讓別人怎麼對我?隊長拗不過我,社員會還是開了,可是三黑沒有到場,差人找了半天也沒找著,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從那以後,三黑再也沒理過我,吃飯也不跟我一桌了。我呢,也一樣不理他,我就想,這樣的哥,還不如個外人,沒有也罷。說是不理,在一個鍋裏吃飯,在一塊地裏幹活兒,總有磕磕碰碰的時候,一有磕碰,三黑就會說,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的,離不開我就去死。可見他對我對生產隊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其實總有一天離開的倒是我,土地承包的第二年,我結婚到了另一個生產隊,送我的是桂珍嫂子和良子,三黑那天麵都沒露。

三白,我講的這些事,隻是舉個把例子,這類的事多得數不清,要你說,三黑是個什麼東西,給桂珍嫂子當這個總管他夠不夠格?

三白說,誰讓你們李家沒人呢,除了他,也就屬您大了,他們總不會讓您當總管吧?

小芝說,還別說,我要當,一準兒比他當得好,第一我對桂珍嫂子有感情,第二我好歹幹了多年的婦女隊長,他有什麼,除了個輩份,就剩了一肚子壞主意了。唉,還是生產隊那時候,窮便窮,心裏有樣東西可信,幹什麼也有精神,還有機會讓別人聽自個兒的。如今可好,吃得好了,穿得好了,心裏倒沒著沒落的了,整天有勁沒處使一樣。

三白向外看看,見三黑早已不在外屋了,心想定是小芝的話讓他聽不下去了,躲到別處去了。三白又看看小芝,不知為什麼也不想再聽下去了,就說,小芝姑姑,要想讓別人聽您的還不好辦,上廠裏當個廠長,比當年婦女隊長可威風多了。

小芝說,三白你也來取笑我,要能當廠長,我還至於租盤子麼,三黑他也不能這麼對我呀。

說著小芝又抹起眼淚來。

這時,白布買回來了,被放在了這屋裏,幾個女人開始動手裁剪孝衣。三白趁機讓小芝指導做孝衣的事,自己抽身走了出來。

外間的良子也不知哪裏去了,隻有淑琴帶了兒子跪在靈前。

三白看看淑琴,見淑琴也正在看他,想說什麼的樣子。

三白走近些,淑琴果然說道,你好大的出息,小芝那樣的人都看得上。

聲音雖低,卻是充滿恨怨。三白看看左右,說,胡說什麼,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家。

淑琴說,誰知你是為我們家還是為了你自個兒。

三白說,天地良心,為我自個兒我能得到什麼?

這時,良子的身影在門外晃了一下,兩人立刻停了話,分開了些。三白就勢喊了聲,良子,你進來一下。

良子走了進來,臉色仍如平時一樣安祥,三白心裏踏實了許多,說,良子,剛才我跟淑琴也說了,你們都沒聽小芝姑姑講,三黑真是個下作的小人,不可不防。

良子不以為然道,都聽我娘講了一輩子了,還用聽她講。

良子這一說,弄得三白倒沒話了。

淑琴就接上去說,講一輩子也是白講,在三黑麵前你連個響屁也不敢放。

良子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請了人家當總管,就得聽人家的,讓人家當了又不聽,咱自己不成了下作小人了?

這話說得兩個人都有些發怔,不明白良子哪裏出了問題,咋就忽然間站到三黑一邊去了?

三白說,良子,你去哪兒了?是不是聽三黑說什麼了?

良子說,聽他說什麼,今天這事,還用聽他說什麼嗎?

三白看著良子,白皙的臉開始漲紅起來,漸漸地紅到了脖根,想說什麼,終於沒說,待臉上的紅變淺了些,才開口說道,聽著倒像是在罵我了,良子,三黑罵我我不讓,你罵我我毫無怨言,誰讓咱倆好來著。今兒當了淑琴的麵,我把話擱在這兒,你再怎麼罵我,今兒這個忙我也要幫到底,我要有半點私心,當了嬸子在這兒,讓我遭電打雷劈!

三白說完,一雙眼睛竟是紅了。

淑琴忍不住說,我看良子你是不知好歹,三白為咱費心費力的,你還說這些不涼不酸的話,要擱我早抬屁股走了。三白甭理他,不為他也為了我婆婆你嬸子,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再別說電打雷劈的話了,三黑那樣的人還活得好好的,哪就輪到咱好人遭報應了?

三白的紅眼圈良子自是看見了,他再沒看三白,也不去看淑琴,低了頭,繞母親的床轉到另一側,雙膝跪了下來,腿下鋪的柴草刷刷的一陣響,好像默認了淑琴的話,又像對淑琴的話反感似的。

後來,三白果然就像他說的那樣,盡心盡意地在屋裏屋外忙碌著,哪裏有了問題,他就幫著去解決;哪裏需要總管點頭的一時找不到三黑,他便負責做了主張;遇到哪裏缺人手,他就自告奮勇頂上去。請來做菜的老張頭壘爐灶卻是外行,三白見了,挽挽袖子就幹起來。去廠裏之前他在建築隊幹過,一手拿磚一手拿瓦刀的,玩耍一般就壘完了,身上還不見一星泥土。周圍的人看了,紛紛稱讚他多才多藝,腦瓜好使,手還這麼靈巧,幫人還這麼實誠,真是難得。這麼忙來忙去的,大半天下來,三白已有了很好的口碑,哪個有了什麼事情,就有人會說,問三白去。比總管三黑似還顯得惹眼了。這其間,三白沒再跟淑琴說一句話,對三黑也顯得客氣了許多,三黑分派什麼事情,三白少了挑剔,多了讚成,中午吃飯時,三白還挨了三黑坐下,與三黑碰了三杯白酒。其他人見了,雖有些納悶,卻也隨了他們融洽起來。良子有一刻在廁所裏碰上了三白,問他搞什麼名堂,三白說,還不是為把這喪事圓滿地辦下來。良子說,那也不用跟三黑套近乎。三白說,你就放心吧,我心裏有底。良子忽然說,三白,你和淑琴的事我早知道。三白吃驚地望望良子,還沒說出話來良子早提著褲子出了廁所。三白站在廁所裏,明白良子這種時候提這種事情意味著什麼,他忽然感到,也許良子才是真正的總管,他和三黑隻不過是在為良子跳來跳去罷了。他想起和淑琴的那回事,原隻為了讓淑琴在良子麵前為他說句好話,因為他想去的廠子的廠長是與良子要好的高中同學。好話是說上了,廠子也去成了,淑琴卻也動了真情,一直對他的不即不離又恨又怨的。他想,也許他的處境還不如當年的三黑,三黑好歹還有膽量挑生產隊長的毛病,他呢,不要說廠長,連廠長的同學都要小心對待了。

雖是這麼想,從廁所出來後他依然地跑前跑後忙裏忙外的,隻要有人喊一聲“三白”,他就不由心頭一振,立刻就去了。不斷有叫“三白”的,他就不斷地振奮、不斷地忙碌著,自個兒也不知哪來的精神。到了下午,在場的許多人都穿上了孝衣,哪哪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連總管三黑都不得不穿上了,而三白這樣的外姓人倒是輕鬆,隻在胳膊上多了條黑紗,既行動方便,又讓人好識出,不像三黑,還須仔細看他的臉才能在穿孝衣的人堆裏分辯出來。這樣,三白就愈發地活躍著,哪裏需要就到哪裏,不需要的地方有時他也要過問過問,就像他是了總管似的。他卻也不忘三黑,時而向他請示著什麼,三黑也有找他商量什麼的時候,兩個人一時間客客氣氣,推動這喪事平安無事地一步步地進行著。

按村裏風俗,喪事是要辦三天的,第一天哭喪,第二天火化,第三天出葬。這第三天是最關鍵的一天,從家裏到地裏,足足有2裏長的路程,出葬的隊伍就要在這2裏路內過一過全村人的眼睛,從喪事說,有養兵兩日、用兵一時的意思;從故去的人說,有辛苦一生、展示結果的意思。因此無論總管無論故去人的家人,都提了心,盼望這一天順利地結束,結束了,人們紛紛地散去,心才可以徹底地放下了。

再說三黑,頭一天對他來說,雖有不少堵心的事,先是不情願的磕頭,再是三白的挑剔,然後是小芝的哭鬧,好歹他沉得住氣,做出八風不動的樣子,一件件的事都自生自滅了。他努力忍耐著,準備著應付更大的麻煩,他想反正他是總管,多麼大的麻煩還能壓過總管麼?他忽然感到,一個領導其實並不難做,有了位置就有了一半的力量,就像一棵風中的大樹,根紮在那裏,多麼肆虐的風也難撼倒它的。但沒想到,事情漸漸變得順利起來,不要說大麻煩,連小麻煩都沒有再發生,讓他頭疼的小芝被三白安排在做孝衣的房裏,原以為三白要在小芝的事上做做文章的,誰知三白從小芝那裏出來反對他客氣了許多,雖處處地要逞強,但他三黑還至於跟一個逞強的毛孩子較真麼。他便愈發地穩著自己,盡量地少說話,一說就是長輩的的口氣,與那竄來竄去的三白有意作著對比似的。果然,這樣的總管當起來是既省心又有麵子,不是太大的事,人們寧願去問三白,能躲就躲了他了。三黑簡直都有些感謝三白了,他想,躲是什麼,躲就是怕,怕是由於威呀,要不是三白的對比,他的威從哪裏來呢。

可是,三黑的內心深處仍有些隱隱作痛。他知道是由於良子娘丁桂珍的緣故,他想人都死了,疼痛的是什麼呢?可是他又想,她死了,他也老了,一輩子就這樣毀在她手裏了,不疼痛才怪。當然那些年他也沒讓她安生,那不能怪他,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不把她當回事,她非把自個兒當回事,當回事就要付當回事的代價。他一眼也沒看丁桂珍的遺容,揭開蒙單請他看時他將目光轉向了別處,不知是怕是恨還是別的什麼,第二天火化的時候,良子和淑琴撲在丁桂珍的身上,哭喊著不許放進爐裏,十幾個人拉都拉不開,有人要他到跟前勸勸,他卻倚靠在幾十米遠的一棵樹下,與那樹相依為伴似的,寸步都沒離開。

到了第三天,一切都仍順利地進行著,幾個壯小夥子由三白率領著挖好了墳墓;做菜的老張頭正指揮著幾個女人摘菜做飯,午飯一過,送葬的隊伍就要出發了;管帳的年輕人也開始在結算兩天來的進項、消費,隻等送葬一結束,就向主人交清帳目。三黑的工作,這時是要安排送葬隊伍的線路,隊伍人員的組成,哪個前哪個後,哪個步行哪個坐車,哪個花圈由哪個人來打等等。三黑一邊忙碌著,心裏沒來由地有些不安。他也不知為什麼要不安,好像一切太順利了倒讓他感到了別扭。他看到三白的臉上似也不那麼平靜,一雙小眼睛骨碌碌這裏轉轉那裏轉轉的,也不知想的什麼;小芝從做完孝衣後就一直陪淑琴守在靈前不停地說話,兩人從前沒見有過什麼交往,現在頭挨頭的,看上去竟如親姐妹一般了;良子呢,將十幾歲的兒子從淑琴身邊拉到自己身邊,一言不發地跪在那裏,唯一的動作,就是將總要跑回淑琴身邊的兒子一把拽回來。三黑想,良子這是害怕孤單呢,害怕孤單就說明他對三白並不是十二分地信任,而這精明如猴子的三白,若不為良子,也似放棄了我這對手,他忙來忙去的是為了什麼呢?

想是想,事情也同時在進行著,眼看開了午飯,飯菜上滿了所有的桌子,人們圍上去,大口小口地咀嚼著。喪事的飯菜不如喜事做得精細,不過是一碗大鍋菜而已,但聚在一起吃飯總是香的,人們各自從家裏來到這熱鬧的場合,每個人都有一份職責,陽光閃爍在每個人的臉上,他們為自己的職責理所當然地吃著。人們發現,隻有三黑、三白和良子沒有吃飯,他們愈加緊張地作著出葬的準備,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接近正午,他們這些人吃不下飯也在情理之中,人們覺得。

吃過午飯,隨著兩聲震天動地的炮響,送葬的隊伍三磕兩拜的,終於走出了家門,門外街道兩旁站滿了鄉親,白花花的送葬隊伍一片哭聲。

三白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一側,什麼時候走快,什麼時候走慢,什麼時候磕頭,什麼時候停哭,全由他說了算。這差事原本是總管的,由於三黑穿了孝衣,須走在隊伍裏麵,便由三白替代了。良子就走在三白的旁邊,由兩個本家的男孩子攙扶著,已是哭成了淚人。三白最怕的就是磕頭了,隻要一磕下去,就要半天才能將良子拉起來。三白從沒見過良子這樣地傷心過,引得他眼圈都紅了又紅的,要不是有人攙扶著,他真擔心良子會哭死過去。

良子是哭得傷慟,後麵的淑琴和小芝則哭得熱鬧,她們的聲音高過了一切哭聲,那是帶了哭腔的念唱。淑琴哭:我苦命的婆婆啊!小芝就哭:我苦命的嫂子啊!淑琴哭:你辛苦了一輩子啊!小芝就哭:你遭人欺了一輩子啊!淑琴哭:到死你也心不安啊!小芝就哭,李三黑他不得好死啊!淑琴哭:婆婆睜開眼看看啊!小芝就哭,多少鄉親在為你哭啊!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此起彼伏,默契得就像排練過一樣,從屋裏哭到院裏,又從院裏哭到街上,把一街的人都吸引了,人們紛紛朝了哭聲望,尋找著這發出哭聲的女人。

這哭聲三白自是也聽見了,他回頭望了望三黑那裏,發現他陰沉了臉,臉上不見一滴淚痕。三白想,有時候女人的作用真是難以估量呢。

村裏辦喪事,通常是男人步行女人坐車的,從前是馬車,現在已用上小客貨了。走出家門一段路,三白就指揮隊伍停下來,等女人們上了車再走。可就在這時候出了問題,原來等在街裏的幾輛客貨,竟是不聲不響地全撤走了!

沒車就沒法進行下去,村裏辦喪事向來沒有過女人步行的先例。

三白不由地急道,誰讓撤走的?哪個混蛋讓撤走的?

三白說著,目光也就盯住了三黑,他想,除了三黑,這事還能有誰呢?他到底是裝不下去了,他終於還是露出了陰損缺德的原形了!

三黑顯然感到了三白的目光,隔了隊伍的十幾個人,他也不示弱地看著三白,那樣子像在說,就是我讓撤走的,看你如何收拾!

這時也早有人在三白耳邊說,是三黑幹的,他是衝著小芝和淑琴的哭來的。車剛剛開走。

三白果斷地命令道,快去追回來,就說三黑說的不算數,他已經不是總管了!

三白的聲音很大,有意讓大家都聽見似的。

旁邊的良子吃驚地問,怎麼回事?

三白說,車的事是三黑幹的,你還想讓他當總管嗎?

良子還沒答話,後麵的三黑先喊道,三白你算什麼東西,當不當總管你說了算嗎?

三白說,我沒資格說,就讓大家來說,偷偷摸摸搞得姑姑、嬸嬸、嫂嫂們沒車坐,桂珍嬸子就停在這兒出不了村,他這個總管還能不能當呀?

大家正納悶車的事,聽三白這麼一說,一下子激憤起來,齊聲喊,不能!不能!特別是女人們的喊聲,簡直就是要向三黑撲過來的樣子。

三白看著激憤的人群,心裏真是從未有過的舒坦,要不是喪事,他簡直都想樂出來了。

三黑仿佛早作好了準備,他不動聲色地站在白色人群之中,接納著無數憤怒的目光。

車很快被追回來了,女人們坐上車,隊伍再一次行進起來了。這一次的行進,哭聲比剛才響了幾倍,連三白這樣的外姓人都隨著哭起來了。

這一天的陽光格外地燦爛,送葬的隊伍走出村子,走在綠色的菜田之中,遠遠地看去,一片低垂著的頭,就像乖乖地接受著太陽的撫摸。

到了墓地,三白按著風俗作過了一項一項的儀式。一路的哭與顛簸,人們都有些疲累,讓跪就跪,讓起就起,讓抓把土撒在坑裏就撒在坑裏,沒出現任何的反常。三白派人關照小芝和淑琴,自己則注意三黑和良子,隻要這幾個人不出問題,一切就可順利結束了。他覺得這樣恰到好處,三黑自個兒找的倒黴,說明也是老天的公正,若再出什麼問題,就有些畫蛇添足了。

還好,直到墓坑填起來,墳堆斂起來,除了良子由於悲慟有瞬間的昏迷外,其它一切還算正常。

正當三白吩咐隊伍向回返時,誰也沒有料到,沉默了一路的三黑忽然發出了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嚎,獸一般的,令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那聲音像是:丁桂珍,嫂子!嫂子,丁桂珍啊!

隨了聲音就見三黑猛地向墳堆撲去,兩手瘋了似的向下扒著泥土,新斂起的墳堆頓時被扒得塌了下去。

人們停下來,傻傻地看著他,這個高高大大的三黑,現在是被一件孝衣遮住了大半個身子,頭發是花白的,臉上沾滿了泥土,腳上沒穿襪子,鞋子已掉了一隻,腳丫子醜陋地裸露出來。特別是他趴在墳上的扭曲的樣子,已全然不是那個站著的不動聲色的三黑了。

三白怔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讓人去拽他起來。可是,兩個壯小夥子剛拽起他的胳膊,就被他一手一個地推倒了。接著又上來兩個,四個人竟也沒能拽動他。

小芝和淑琴這時也看傻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三白正不知所措,良子忽然對那幾個小夥子說道,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良子虛弱而平靜的聲音起了很好的緩解的作用,人們想,是啊,一個活人麵對一個死人又能怎樣呢,良子說得對,由他去吧。

三白開始帶領人們走出墓地,向了村子走去。

墓地裏隻剩了個三黑,趴在墳上,哭啊喊啊扒啊,像是真的瘋了。

與三黑為伴的,隻有金燦燦的暖融融的陽光。